[锤基]A psalm

守林人住在他的小屋里。

他年纪很小就被送到这里,那时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老人在。后来老人死了,守林人就变成守林人,他看管这片森林到现在。

他说不上自己从哪里来,连名字也记不清楚。他是那么一个强壮的大个子,尽管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有填饱肚子过;他的头发闪着金光,他也从不知道它们来源于哪里。他在世界上降生的一切痕迹都像树叶一样被悄悄地踩碎了。然而他是注定变成现在这样子的:高大,健壮,不知自己从何而来。如果是神夺去了他的名字,那么最后也留给他这一点不为人知的尊严。他生来就应当像一个战士,正如他注定要死去一样。

他那河水一样的眼睛,每天所看见的是望不到头的树林,和四季性情多变的风。这里的夏天比冬天更长,所以他更多地看见雪和落叶。他不需要名字。

冬天来了后守林人把门窗加固,很少离开他的小屋。

这是一个很冷的冬夜,守林人把火拨旺,给自己热一点酒喝。外面是一群群的风和匕首一样的雪,看起来到明天也不会停止。他想,很多年老的动物会死在这个夜晚里。

小屋的窗外永远挂着一盏灯,有时带着幼崽的母鹿会用角敲他的门,然后它们就可以在这里待一晚。守林人不善言辞,他是个有些木讷的人,但是他喜爱那些皮毛柔顺,鼻头湿湿的小鹿。

他到这里后,有那么几次,在夜晚赶路的人敲响他的门,请求他收留一晚。他总是非常高兴,尽管同他谈话并不一定使对方同样愉快。

上一次有人来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。

风摇得小屋嘎吱作响,昏暗中一点孤岛似的火光的边缘,显得像松蜡融化一般粘稠。酒已经热得差不多,小屋里充满了去年葡萄的香气。可是风依旧不断撞击着墙壁,他的头顶甚至落下灰尘来,守林人不禁有些担心了。他走到窗前,透过钉住的木条间的缝隙向外看去。窗外的灯已经熄灭,刚才凶猛的风在这时突然停止,月亮从未出现过,屋里的火失去声响,在漆黑的,一片枯叶也不剩的树枝的阴影下,灰色的雪花慢慢飘落,一点最细微的声音也没有。

这时他听到敲门声。

灯已经熄了,能在黑夜里认出他的窗户的只有曾经来过的母鹿。柴火重新劈啪作响,鼓动着带酒香的热气。守林人放下心,去把门打开,他还有食物可以分给母鹿和她的孩子。

火光把两侧的黑暗截断,一小方雪地被切成红色,黑夜在门外露出牙齿。母鹿——两脚站立着,斗篷拖在地上,把身体躲藏在漆黑的装束后,像一只乌鸦收起翅膀,散发的寒气比风雪更重——一个人。他的脚陷在红色的雪地里,像是从血沼中一步步走来一般。

守林人欣喜地请他进来。外面这样的冷,而他刚好预备了热酒。

守林人同他的客人一起坐在火堆边。对方斗篷上沾满了雪,刚才硬得像一副盔甲,现在软下来了,带着潮气耷在地上,几圈黑色涟漪,这样看他是个相当瘦削的人。他的兜帽滑到肩头,露出乌黑的打卷的头发,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水草。他的面孔像害了病的人一样——颧骨凸出,眼窝深陷,但他的绿眼睛里却点着奇怪的火焰。守林人注意到,他有一双女人的眼睛,和一张男人的嘴。

“那么,”守林人问他的客人,“您是从哪里来呢?”

“啊。”他长相奇特的客人叹息着说道,“我从很远的地方来。”他的手从斗篷底下伸了出来,放到膝盖上,并没有试图烤火来让它们暖和一些。“我长大的那个地方非常无趣,女人们颜色鲜美,男人们健壮又勇敢,四季都不下雪,平坦的土地走不到尽头。那里河水都是宽阔的,山脉连成一片,从来没有人爬上去过,万事万物都呈现好的品质。”

守林人尽管觉得他说的不太真实,不过或许在天一样远的地方这些确实都存在。他说,那不是非常好的事情吗。

“当然不是,我的朋友。”守林人发现,这位客人相当健谈,并且毫不在意得到什么回答。“美和好的品质只不过是规律的一小环,在那之外虎视眈眈的是丑恶,比它们更庞大更有力,掌控它们的也是丑恶。”他的脸上焕发出奇异的光彩,喜悦和活力填满了浆果一般的眼睛。他看起来不再像大病初愈,而像一个祈祷中的人,嘴唇渐渐有了血色。守林人发现,他的脸庞平整白皙,就像清晨的雪地。

“假如人生来就有好的一切,那么他很难去爱好智慧,健壮的身体也只用来做视线所及的那一点事,久而久之他将变得愚钝。而丑陋或残缺的人,没被赐予别人习以为常的好事,在爱好智慧这一点上他往往比别人更伟大。”

他那乌鸦一般的身体在斗篷下动了动,缓慢地说:“如果说在早些年的生命里我学到了什么的话,我刚刚都说出来了。而在我的故乡,大部分人的生命仅仅是从出生到死亡而已。”

他说话的语调带着一种奇异的柔软,在发出一些音节时声音骤然绷紧。他的口音守林人从来没有听过,他说话时的嘴巴像在舔弄火舌。对守林人来说,远方是新奇又诱人的,而这个人是远方之美的一小块碎片,他着迷地听着他讲话。而同时这块碎片又如此熟悉,几乎是从他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样。

“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吧。”他说。

“我的名字十分无趣,”客人说,“不过名字是很重要的,它保管着一个人的灵魂。我尽可以告诉你,我的名字是托尔。这是个相当古老的名字,古老就是一种荣誉。虽然我做过的所有事远称不上光荣。至于说为什么古老,在我的故乡,名字都是由亡者赐予的,你不应该和活人取一样的名字。”

“啊。”守林人说,“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。”

“不要在意,我的朋友。只有在我的故乡,人们对名字才如此严苛,其他地方则随意得多。”

他坐到火堆旁已经有一会,可是身上的斗篷完全没有干的迹象。与此同时他一直在流汗,他的脸和脖子,骨节凸出的手,全都汗涔涔的闪着白光,尽管如此他还是散发着雪和松树枝的味道,仿佛一块冰在融化一样。他一定是得了某种罕有的病,才让他在这样疲惫不堪的同时,又显得如此神采奕奕。他那积雪一般的面孔后隐隐露出的肉欲之美,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守林人的血。

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“我的双亲去世了,我曾经有一个兄弟。”他转过头望着守林人,然后环视了小屋一圈。“从他刚出生开始,人们就说,他是能找到的最好的人。我们无需提到他的名字,只要知道他生来就应当是领袖。人们爱戴他,动物顺从他,他做什么都顺心如意,连自然之力都对他毕恭毕敬。尽管我们之间少有温情,我也必须承认他是最正直的人。”

“您可能会觉得,我对自己故乡如此的冷嘲热讽,实在是身在其中又不得的恼羞成怒罢了——我和故乡的任何人都没有血缘关系,我是由两个在他们眼中是妓女和屠夫的人生的,简直连蚂蚁也不如。可是在我被带回来的时候,最高兴的也是我的兄弟。”

守林人体味着他话里或真或假的温情,说道:“我呢,我没有称得上认识的人。在我之前的守林人很早就死掉了,我也记不清他的长相。我接管这里之后,偶尔会有人在晚上求我收留。我很长时间都不跟人说话,别人当然也不愿意和我谈什么——我只要见到个人影就很高兴啦。奇怪的是这些人都只在冬天来,穿黑衣服——和您一样——行色匆匆,第二天就走了。”

“我还要赶很远的路,到更远的地方去,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人了。我不妨把该说的都对您说出来。”

守林人问,您的族人都像您一样,庄严地穿着黑衣服吗。

当然不是,叫托尔的客人说。在他的故乡,空气是金色的,河床上金块在砂石之间闪光,刚长出的树芽上沾满了金粉。所有的人和高大的房屋,都闪着金色的光。“但是谁也比不过我的兄弟,他有很长的金发,你可以想象,当这样一个人站在风中头发飞舞起来的时候,他看起来一定像太阳……”

“我和他长到成年,从某个时候起他开始用对待女人的方式对我——这并不是一种羞辱,我们都认为,肌肤之亲对兄弟情义没有坏处,再加上当时我确实敬仰他。我们白天一同追捕猎物,到了晚上就像两头狼那样睡在一起。”

守林人想象着,他想象着对方黑衣之下瘦削的身体,沙漠中一片狭长的,苍白的湖水,湖水里落满了白色的鸟。他止住了自己的想法。

“您可能会觉得这不成体统。”湖水说,群鸟飞了起来,落下黑色的羽毛,他是红色的,燃烧的,他炙热的血,和森森白骨,可是他那么渴……

“但是青年人追求自己的兄弟姐妹并不比追求别人的更不妥。相爱之光并不会避开长在一起的两个果实。但我的哥哥是太阳,我随时都会干瘪,但和他一起我只有腐烂。”

“从我之前的话里您可能猜到了,我实在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,别人的磊落远比别人的过错更招我怨恨。真正的兄弟会抢夺母亲的肚子,争着捕杀猎物。爱情和兄弟情义怂恿的嫉妒超过了它们本身。我要么用尽心机,冒险去做他不会做的逞能的事情,要么索性恶毒地诋毁他,比他更坏这一点带给我尊严。可是在我哥哥这里,惩罚我是他自己的判断,袒护我是对我的怜惜和施舍,我越来越受不了这种羞辱。”

“我做各种事来阻挠他,想方设法让他不那么光明磊落。他会暴怒——一般人承受不住他的暴怒。可是我总会装出极尽可怜的样子来让他心软,我利用他作为哥哥的那点宠爱和他本身的好性子,我更会利用他对我的欲望和负罪感——他总觉得我变成这样是他的责任。到最后他总会原谅我,有时候甚至涕泪俱下地乞求我,乞求我给他一点爱情。奇怪的是,尽管他的确会因为我道德败坏而暴怒,但是这些似乎都不比我不再爱他这一点更让他痛苦。我甚至觉得他的某些部分已经被我拖进地狱了。”

“就这样又过了一些年。我易妒,奸诈,两面三刀的本性完全暴露出来了。而我的哥哥即将成为所有人的领袖,”

他说到这里停住了,从回忆中艰难脱身让他大口大口地喘气。“他几乎对我放任不管了,但是他仍然不允许别人唾弃我。只有在晚上,我才感到我和他是同一个人,我们的灵魂是一体的,像树根那样紧紧纠缠在一起——在那时我们经常喊错对方的名字,我掐着他的脖子喊,托尔,托尔……”

突然地,守林人感到他的灵魂被抓住了,一丝光试图透过混沌照射到它,但那只是很小,很小的一束光而已,那只是一大滴没有重量的眼泪掉了下来,微小平常得像他生命里经历的一切,被锁在盒子里,被埋在地下。在那里看不到闪电,在那里听不到雷声。他感到泪水聚集在他的眼球后面,就要流出来了。

“我爱他,但即使是亲生兄弟也不能拥有彼此直到死亡。我乐此不疲,因为周围都是无趣的山,无趣的金色,这金色里有我的太阳……我离不开他,但即使是我也有厌倦的一天。在我金色的故乡之外的土地都是黑色的,别的地方的人都是黑色的,闪着青光,这又是很无趣的一点。不同的人一定要杀死对方,现在您明白我开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。在我哥哥就要当上领袖的这一年,黑色的人们带着黑色的斧头和弓箭来了。”

“我通敌了,是的,我知道我不会得到任何好处,但我就是那么做了。我盗窃,说谎,欺侮弱小,兄弟相奸,但这些都比不上我最后做的,我出卖自己的爱人和哥哥,我当了叛徒,没有比这更坏的了,我是彻头彻尾的恶人了。假如在我一生中做了什么好事,那也只是对别人拙劣的模仿,一想到这个我就无法忍受。我爱我的哥哥,那也不过是他爱我的一点微小回响,像树叶反射太阳的光一样……但现在不一样了,从现在起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爱他。敌人砍杀我的族人的时候,我带着自己的刀子找到了我的哥哥,现在我们是最亲密的情人了。我拿刀挥向他,我告诉他我的所作所为,于是他真的开始恨我了,他恨我就像我爱他一样多。假如我杀死了他,那我连他的爱和恨都一并得到了;假如他杀死了我,那我的灵魂会喜滋滋地散去——我的目的达到了,而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自由了。”

“我们谁也没有杀死谁。他摆脱了我,到他的位置去把敌人击败了,但是我们死了那么多的人,那么多人的血,在金色的地上流淌。还有火,从天上降落的火把一切都烧毁了,人和动物的骨头堆成山,石头被融化成浆液,比水还要轻……就这样全部的河流都被封死了。然后引来了瘟疫,然后招来了狼群和蛇……我们只剩下很少的人,还有我的血淋淋的太阳。”

“他们当然要知道是谁告的密。在过去那么多年我的坏名声积得像苍蝇卵,即使不是我,到最后也免不了拿我当替罪羊。我知道自己要死了,我立刻就流下了眼泪,差点跪倒在地上。”

他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,喘气声仿佛破了的船帆,他的斗篷覆盖的一大片地面已经全湿了,水甚至开始向外淌,他整个人变成了流泪的一只眼睛。他的手臂颤颤巍巍地从衣服下露了出来,血管是黑色的,因为痛苦而跳动着。“我的哥哥跪了下去,他抢在我之前跪到地面上,他的膝盖埋在土里。他说,都是他做的,他做这些简直是易如反掌,那么多年等待的时光,没有什么比一场战争更能让他得到好处的了。他请他们宽恕他,因为没有他死掉的人远远会更多……”

“他们把我的哥哥按在土里,他们撕扯他金色的头发,他们要让他比死去更痛苦。因为和敌人串通他被缝了嘴巴,因为踩着自己人的尸体他被砍了双脚。我把我的太阳从天上摘下来藏到山洞里,而他们却把他捆起来摔碎在地面上。我被堵在人群外面,我乞求他们住手,可是没有用了,我的哥哥再也不是神,连我的神也做不成了,他连恨我也做不到了。我知道他,我的哥哥,我的另一半命,他从来没有接近过地狱一丝一毫,他还剩着双手可以拥抱我,而从今往后我将再也得不到自由。”

“他们把他逐出家乡,到很远的地方去,对待他像连一棵树也不如的东西那样,对待我像连蚂蚁也不如的东西那样。我慢慢地衰弱,我走不了路,心里常常像被蛇撕咬——我会在他之前死掉。我去看望过他几次,我在每年的第一天出发,要走整整十一个月那么久,在路上我的脚被一遍遍割破,到最后我常常没血可流,可是我总要去看望他,我的泪水总是冻结在脸上……”

地面已经湿透了,守林人的眼泪掉了下来。他问,那么,您是要去看望您的哥哥吗。

“不。”他的托尔闭上了眼睛。他昂起头,像等待一个亲吻落下,他的眼睫毛颤动着,仿佛谁的泪水滴落在那上面,他雪地一样的脸庞随着热气变得模糊不清了。“我将到更远,更远的地方去,到最高大的树的树枝都够不到的地方去,我将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了,所有的风暴都会在那里平息,一切苦痛的安眠……”

他轻轻地说:“最后在您这里歇脚,是多么幸运的事啊,您看,现在外面的雪已经停了。”

守林人转过头,在窗外,风依旧裹挟着雪花,落到每一棵颤动的树上,到明天早上,积雪一定能没过膝盖。

他的客人已经不见了。

F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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