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落在巴尔干的海崖上,落在莫克兰的沙漠里,落在所有他们为了到达想象中的乐园而走的道路上,落在所有沉睡之人的沉睡之地身旁。
侍从举着一盏灯,往那扇门里走去,灯光是一种淫邪肮脏的黄色,还有那股气味,他是从东部行省来的,故乡出产很好的小麦,他想起秋天在田野里烧荒就是这样的味道,但勾起回忆的与其说是气味,不如说是灯光的质地,油脂燃烧时沙哑的低鸣,还有它投放出去使之扩大的空间:门上的雕花装饰,象牙小像,带流苏的挂毯,以及其他已经熟悉的摆设。奇怪的是从他来的那天起,这些东西既没有增加,也没有减少,但随着日子渐渐过去,它们好像越积越多一样,使他每次进入后都讶异一会儿。还有躺在其中的男人,他们这些人每天轮流换班,经过好几道检查的手续(不许带武器),为的是能走进这扇门,照看那个男人是不是还在呼吸,尽管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睡着的。我知道那不是休息,侍从想,他闭上眼睛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,或者,做别的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,那就浮在睡眠的表面吧,尽管只能带来煎熬。这个男人倒好像没有受苦的自觉,第一天的时候他下床走了走,给自己倒了水,这样的活动持续了一段时间,一直到某天,他在下床的时候打了个趔趄,侍从过去把他扶了起来,得到半是感激半是恼怒的眼神。这种恼怒,侍从后来意识到,不是针对他,甚至不是针对招惹过自己的任何人,而是一种更加广泛的愤慨,愤慨于房间里的装饰,空气,甚至逐渐衰弱的身体本身。这样是好的,他心想,至少他没有提前陷入平静,他很清楚平静意味着什么。
现在他站在床前注视着,对方织物覆盖下的胸膛一起一伏,看上去终于睡了一觉,在坚实的下巴上方,嘴唇抿得很紧,显出恼怒的神色。有那样一些传言,在他当班的时候,国王很频繁地来过,他想,要搞清楚传言和真实,只需要一个开头,某种痕迹,当事人视若无睹造成的疏漏,然后,就像点燃收割留下的第一根麦秸,古老的规律就会开始运作,草叶蜷曲,火苗扩散开来,揭示大地的真相。那愤怒的神情—外界对他做了什么吗—也许是长时间征战保留下来的,即使在梦中也好像要随时醒来,再发起致命的一击;他觉得在他睡着的身躯上有一个难以理解的谜。侍从想起他的愤慨,还有房间里的东西,尽管时有擦拭,从未移动,却好像越来越多,越来越灰蒙蒙了。某天国王来的时候,手上的戒指在这样的背景下粲然一闪,像烧荒的火星,病人的左手搭在胸前,无名指上,有一圈金属留下的凹痕,呈现出长时间交握的痕迹。就是这样了,他想,谜底就在这里,他独自找到了它,国王的手,房间里越积越多的摆设,他们在侵袭,挤压这个快死的人。而发现真相带来的喜悦,使他感到夜晚闷热的空气里,充满了荒草燃烧的馨香。
一. Kallipareos
*荷马用来形容布里塞伊斯和克律赛伊斯,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掠来的情人,意思是可爱脸颊的*
起初,他们没想过要深入雪山。大流士剩下的将军把军队拖得筋疲力尽,于是他们向北折去,选了一条更短的路,在冬季的群山中穿行而过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景象一定是很惊人的,厚重的积雪覆盖了山顶,在烈风刮起的时候,能看到冰晶和雪花被风往天空抛去,再消失在群星里。四处都是茫茫的白色,在雪地上跋涉的士兵和辎重组成一道很细的黑线,他记得在那些天里,太阳和月亮似乎都硕大无朋,任何人只要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走,就肯定会忘记时间。事实也的确如此,好像所有人都沉浸在上次胜利的欢乐里一样,这种欢乐一直保持了整个冬季和初春。临行前他给新婚的士兵放了冬假,那时已经开始下雪了,雪落进酒杯里,洒到雪地上的酒使底下显出污泥。他们把亚历山大又是抱,又是抛,把他扔到半空里再接住,围着篝火唱了几百首歌,尽管很难想象到时候他们也能这么乐意地回来,但两拨人还是欢天喜地地出发了。进到雪山里的人惊奇地发现,这里的河谷并没有结冰,偶尔能碰到或大或小的湖泊,里面的水又清又凉。
这就是亚历山大在第一次打败大流士那年的冬天见到的景象。他们出了山口,进入依然覆盖积雪的平原地带,在那里获得了一些补给,然后继续南下,准备前往和另一支部队汇合的地点。时间虽然紧迫,但是在这种气氛里,好像前路格外清晰,下一场胜利即使不是唾手可及,也是很容易就能取得的。加上大部分士兵都身强力壮,有了这点一切都好说,因为年轻人什么都能做到。所以有一天,当赫菲斯提昂忧心忡忡地来告诉他,说剩下的粮食挺不过冬天时,亚历山大不以为意。
“你看这里,”他把一张单子列给他看,“你的军需官说他已经已经连着两周把喂马的草用来生火了,这样下去半数的马很快就要饿死,那还算好,因为还有马肉,我们剩下的粮食大概能够一个月,继续沿着这条路走,到了雪化的时候我们就没水喝了。”
“马不像人,”他说,“它们会自己在野外找东西吃的。”
赫菲斯提昂抱起胳膊,好像对他的一长串话得到这样的回答十分不满似的。“见鬼了,”他说,“你见过布凯法勒斯自己喂饱自己吗?”
“布凯法勒斯不用这么做,它有它专用的口粮。”“是啊,也许它也应该主动把口粮分给其他马,怎么说,学习一下你的皇家威仪。”他接着说道:“往东再走两天跨过山后,那里有好几个沿着河流的村庄,考虑一下吧,亚历山大。”
“我们不能再进到山里了,那样太冒险。”无论他说了什么,此刻都必定显得很没说服力,赫菲斯提昂站着,而他坐在帐篷中央的火堆旁,手脚并用地烤着火,外头人们走来走去,有时候在开着的门帘那里会经过一张好奇的脸。他吸了吸鼻子。“我想哨兵要是再往南走的话,肯定也会发现什么的。谁把这张纸给你的?”
“我说过,你的军需官。”赫菲斯提昂跺了跺脚,看起来很难抗拒蹲下的冲动,因为没一会儿他就蹲下了,手放在离火苗一尺远的地方,因为温暖叹了口气。“好吧,我不喜欢他,但是他很有用,就像我也不喜欢这些数字,但是偶尔它们也很有用一样。”亚历山大把那张纸从他手里抽过来,撕成片扔进火里,火焰带着纸灰腾地升起,照亮了赫菲斯提昂有点扭曲的脸。”马有野外生存的本领—大概现在不能,因为到处都是雪。但是人自己可以,再走不远就能碰到一片树林,这下生火的问题解决了,而且我听说有人在边缘看到了野兔,今天我们就能去打猎,还要带上狗,这么长时间没动弹,马和人都会很高兴的。”
起初,他们没想过要深入雪山。大流士剩下的将军把军队拖得筋疲力尽,于是他们向北折去,选了一条更短的路,在冬季的群山中穿行而过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景象一定是很惊人的,厚重的积雪覆盖了山顶,在烈风刮起的时候,能看到冰晶和雪花被风往天空抛去,再消失在群星里。四处都是茫茫的白色,在雪地上跋涉的士兵和辎重组成一道很细的黑线,他记得在那些天里,太阳和月亮似乎都硕大无朋,任何人只要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走,就肯定会忘记时间。事实也的确如此,好像所有人都沉浸在上次胜利的欢乐里一样,这种欢乐一直保持了整个冬季和初春。临行前他给新婚的士兵放了冬假,那时已经开始下雪了,雪落进酒杯里,洒到雪地上的酒使底下显出污泥。他们把亚历山大又是抱,又是抛,把他扔到半空里再接住,围着篝火唱了几百首歌,尽管很难想象到时候他们也能这么乐意地回来,但两拨人还是欢天喜地地出发了。进到雪山里的人惊奇地发现,这里的河谷并没有结冰,偶尔能碰到或大或小的湖泊,里面的水又清又凉。
这就是亚历山大在第一次打败大流士那年的冬天见到的景象。他们出了山口,进入依然覆盖积雪的平原地带,在那里获得了一些补给,然后继续南下,准备前往和另一支部队汇合的地点。时间虽然紧迫,但是在这种气氛里,好像前路格外清晰,下一场胜利即使不是唾手可及,也是很容易就能取得的。加上大部分士兵都身强力壮,有了这点一切都好说,因为年轻人什么都能做到。所以有一天,当赫菲斯提昂忧心忡忡地来告诉他,说剩下的粮食挺不过冬天时,亚历山大不以为意。
“你看这里,”他把一张单子列给他看,“你的军需官说他已经已经连着两周把喂马的草用来生火了,这样下去半数的马很快就要饿死,那还算好,因为还有马肉,我们剩下的粮食大概能够一个月,继续沿着这条路走,到了雪化的时候我们就没水喝了。”
“马不像人,”他说,“它们会自己在野外找东西吃的。”
赫菲斯提昂抱起胳膊,好像对他的一长串话得到这样的回答十分不满似的。“见鬼了,”他说,“你见过布凯法勒斯自己喂饱自己吗?”
“布凯法勒斯不用这么做,它有它专用的口粮。”“是啊,也许它也应该主动把口粮分给其他马,怎么说,学习一下你的皇家威仪。”他接着说道:“往东再走两天跨过山后,那里有好几个沿着河流的村庄,考虑一下吧,亚历山大。”
“我们不能再进到山里了,那样太冒险。”无论他说了什么,此刻都必定显得很没说服力,赫菲斯提昂站着,而他坐在帐篷中央的火堆旁,手脚并用地烤着火,外头人们走来走去,有时候在开着的门帘那里会经过一张好奇的脸。他吸了吸鼻子。“我想哨兵要是再往南走的话,肯定也会发现什么的。谁把这张纸给你的?”
“我说过,你的军需官。”赫菲斯提昂跺了跺脚,看起来很难抗拒蹲下的冲动,因为没一会儿他就蹲下了,手放在离火苗一尺远的地方,因为温暖叹了口气。“好吧,我不喜欢他,但是他很有用,就像我也不喜欢这些数字,但是偶尔它们也很有用一样。”亚历山大把那张纸从他手里抽过来,撕成片扔进火里,火焰带着纸灰腾地升起,照亮了赫菲斯提昂有点扭曲的脸。”马有野外生存的本领—大概现在不能,因为到处都是雪。但是人自己可以,再走不远就能碰到一片树林,这下生火的问题解决了,而且我听说有人在边缘看到了野兔,今天我们就能去打猎,还要带上狗,这么长时间没动弹,马和人都会很高兴的。”
马蹄践踏着正午化开的雪泥。这是难得的晴天,太阳驱散了早晨沉重的雾气,使森林显露出焦黑,湿漉漉的树干。几十个人骑马留在树林外缘,哆哆嗦嗦地搓着手,和胯下的马一样呼出白气,同时留意着森林里的动静。狗群在刚刚已经被带领着进去了,从跑动和紧接着吆喝的声音来看,现在它们刚好找到了兔窝。亚历山大的狗佩里塔不情不愿地留在外面,对每一阵骚动竖起耳朵,看起来很想要冲进去。“还不是时候。”他这么说,但是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,他也不知道,或许外面的人就只是等待树林里的人和狗群出来便回去。因为天啊,野兔,没人知道这里入冬后的森林有什么东西,但似乎没有值得佩里塔较量的对手,而打猎的说法越来越名不符实了,这让情形有些微妙起来,不是因为他们要在这里干等着,而是因为赫菲斯提昂到了离他远一点儿的地方去了。
就在他把纸扔进火里之后,赫菲斯提昂露出一个被呛住的表情,他张开嘴吸了一口气,而当他真正生气的时候,他说出的话通常得让亚历山大反应一会儿。他已经看到那句话是怎样在他嘴边成型的了,就在这个时候佩里塔—它是亚历山大最喜爱的狗—从帐篷角落一跃而起,冲门帘外正犹豫要不要进来的士兵一通乱吠。于是那句话蒸发了,赫菲斯提昂站起身来走到外面,无视了佩里塔几次在他脚边想要邀功的跳动。这无忧无虑的畜生,亚历山大心想。
现在它转着圈,不是在追自己的尾巴,而是因为迫切地想冲进去,去追逐去撕咬,由于这种才能,亚历山大决定继续喜欢它。而赫菲斯提昂骑马停在和他之间有一小拨人的地方,背挺得很直,双腿紧紧夹着马腹,视线和他偶有接触—他当然不会立刻移开,也不会停留过久,在静静地看他一会儿后扭头听着森林里的动静。里面确实是越来越喧闹了,外面的人能依靠声音分辨狗分成了几群,也能想象出它们怎样在雪地上奔跑,掀起被积雪覆盖的落叶,对比自己小三四倍的猎物穷追不舍,最后把牙齿刺进它们的身体里,真是毫无力量可言。毫无力量可言,赫菲斯提昂看他的眼神是和平时稍微不同的,不是为了表达什么意思的眼神,不是确认亚历山大在场的眼神,真要形容起来的话,那眼神像说出要他反应一会儿的话之前的停顿,那个短暂吸气的声音:“嘶—”
“亚历山大。”赫菲斯提昂会先这么说,嘴唇没有合上,眼睛在拧紧的眉毛下面望着他,压低声音,这声音和人们抚摸别人前的声音多么相似啊,好像要吐露一个秘密似的。“嘶—”
佩里塔停止了乱动,前爪趴下,警惕地盯住往树林边缘跑来的人影。是里面的士兵出来报告说,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发现了狼窝,一群刚成年的小狼正在过冬,现在它们被冲散了,但仅凭里面的人和狗没法抓住。
这下不能坐视不管了。马纷纷打着响鼻,被驱使着踏步准备起来,先前站立的地方已经非常泥泞,使它们的四肢下端变得漆黑,空气中弥漫着马的腥气和人的汗味,在森林边缘的空地上,有些冰封的水洼渐渐化开,映照出太阳的金光,树梢顶部仅剩的枯叶褪去霜,柔软地耷拉着。大致确认好方位后,几十匹马带着人像雾一样疾驰进林中。
布凯法勒斯避开沟渠和倒下的树干,在树木间的空隙里奔跑着,由于积雪吸去了马蹄踏地的声音,前进的时候几乎是安静的,只听得见马的喘息和树枝划擦外衣的响动。流流转转地,阳光在雪地上开出一条白糖般闪光发亮的路,亚历山大追上一小群领着狗的人。“狼往哪里去了?”
“到西边去了,到西边的土坡那里去了!”
这片起伏的土地几乎没有树木,因此,布凯法勒斯得以载着他放开了跑,跃过雪下露出的岩石,再重重落到倾斜的地面上,一点点把森林和寒冷甩在脑后,还有方才一共奔跑的人,他们都同亚历山大一样压低了身子,斗篷在身后飘起,无声地骑马行进着,现在都被他落在后面。和任何习惯骑马奔跑的人一样,他为这种速度欣喜着,同时也越来越焦急,伴随着逐渐稀疏的树木上方开阔起来的天空展现在眼前,在似乎不会停止也不愿停止的奔驰中,这种焦急也就逐渐转化为类似祈祷的情绪:让狼朝我这里跑过来吧,或者仅仅是看到它的尾巴……
狼确实出现了,它在他前面不远处的土沟里爬了出来,注意到亚历山大接近后,它向前跳了出去,一头扎进森林里,那一抹灰色显得仓皇。亚历山大发现这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强壮的野兽,尤其是它看上去比一条狗大不了多少。但最初的失望过后,追击和捕猎的欲望占了上风,他把食指和拇指圈起来放进嘴里,准备把狗群唤过来。
“那是我的。”赫菲斯提昂的声音响了起来,亚历山大向后望去,看到他被风吹得略微发红的脸庞,头发往额后吹去,精神十足地皱着眉,然后这张脸带风似的从他身边掠了过去。赫菲斯提昂骑的马就和他本人一样,身量高挑肌肉紧实,这匹棕色的马跃过土沟时踏碎了那里浅水表面结的冰,后蹄往空中带出水花和冰渣,但是布凯法勒斯很快追了上去。“怎么,”他说,“是哪家的小姐劳你这么追逐啊?”
“亚历山大,闭嘴。”他从箭筒里抽出两支箭,一支用牙咬住,用另一支开始搭弓,这时马突然踏到石头上,使箭不稳地射了出去,深深扎进一棵树的树干里。赫菲斯提昂也没停止轻踢马腹的动作,把另一支箭拿了下来,箭头在空气中危险地画了个弧,伸展胳膊拉开了弓弦,对慌乱逃窜的狼瞄准着。亚历山大着迷地看着他:完全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,肌肉那么顺畅地运动,致命,迅速,鳞光闪闪。这支箭轻快地飞了出去,射中了狼的后腿,但它只是蹒跚几步后又跑了起来。
“顽强的畜生。”赫菲斯提昂咬牙切齿地说,但亚历山大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喜悦和欣赏的意思,确切来说的话—狂喜。他重新抽出一支箭。“真的吗?”亚历山大问,“我记得你就没在这方面赢过我。”
“自卖自夸。这么说,你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吗?和它比起来?”
“你可不会拿箭射我啊。”
“我是不会。”他说,头发往额后吹去的,目视前方,脸上闪着的光让人想起簇新的枝桠一类的东西,由于跑动脸颊有点红,使灰白底色的沉闷雪景都鲜活起来。他想,这是多么的—“你可以拿箭射我的。”
马还在继续奔跑着。赫菲斯提昂停顿了一会儿,像是犹豫自己有没有听错,放在弦上的手稍稍松开,他转过头,眼睛不确定地望向亚历山大。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你可以拿箭射我,像这样拉开弦,用箭头对准了我,只要你松开手,它就会直直刺进我的心脏。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,这个结果别人性命的举动,多么单纯,又是多么美丽而危险的东西,会使人向着箭头和刀尖靠拢,虽然我可能……不会从你那收到身体的伤害,但是我希望被选中为这种激情的对象。”
赫菲斯提昂睁大了眼睛,然后,从那双眼睛里显出宽容和了然的神色,他的嘴角露出同样的微笑,他偏过头去,继续让风吹拂他成缕的头发。狼还在继续向前移动,极速地奔跑着。但是不远处传来了狗叫声和人吆喝的声音,是人们察觉到动静,就快要到这里来了,也许用不了多久狗群就会把狼包围起来撕咬了。“怎么样,”亚历山大问,“你能赶在他们之前吗?”
“我从来不射偏。”赫菲斯提昂伸开胳膊,把弓弦拉到最满,由于用力,胸膛在双臂间稍微鼓起,亚历山大注视着他分开的双手,被箭羽触碰的手指显得那么温柔,而把住它的姿态那么不容置疑,然后,这支箭还会同样不容置疑地射出,刺向一匹和人同样完美的造物,使它流血,以不容置疑的力量,把铁片永远留在它野兽的鲜血和肌肉里。狗叫声越来越近了,狼甚至有往后退却的架势,赫菲斯提昂的棕马现在跑得迅速而平稳起来,他能听见那紧张细密的蹄声—
佩里塔拐了个弯窜出来,一口咬住了狼的喉咙,和它扭打在一起,红色和灰色的皮毛在雪地上滚动着,在化开的泥地上滚动着,变得肮脏,污秽。赫菲斯提昂慌忙把弦松下,猛地勒住马,在边上堪堪刹住,否则现在箭头就可能在佩里塔的身体里了。它凶狠地撕咬着,腿被狼咬伤了,正往外流着血,但仍沉浸在自己的搏斗里,嘴里发出夹杂在呜咽和威胁之间的犬吠。终于它咬断了狼的喉管,那滩灰色就倒在泥泞带血迹的雪泥中,再也不动了。
赫菲斯提昂骑在马上,这个令人目眩的男人终于停了下来,还握着那支箭的右手,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具有怎样的力量一样垂着。他和亚历山大一起看着眼前发生的实景,但只是注视着,没有进入它,没有真正意识到周围进行的事情,而停留在上一个情景的残余中。像从最私密的梦中醒来一样,所剩下的只有被抚弄过的头发,因为喘息起伏的胸膛,还有大汗淋漓之后脸上留下的红色;他自己也出汗了,起先是炙热的,现在冰冷地夹在身体和湿了的衣物之间,所有这些构成一种几乎是猥亵的证明,难以启齿,也根本不可能展示给别人看。当人群渐渐过来把狼的尸体抬起来,走动,说话的声音把上一个情景的余韵彻底赶出去的时候,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。佩里塔还在地上呜咽着,一半是因为受伤,一半是因为缺乏关注,赫菲斯提昂看着它,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,他和亚历山大对视着,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,最后还是调转马头离开了。
“你看到他往哪里去了吗?”
被问及这话的士兵有一张未脱稚气的面孔,他思索了一会儿,肯定地说赫菲斯提昂往随军商人那里去了,他去的时候捧着一窝刚睁眼没多久的小兔,可能是要拿它们换什么东西。
亚历山大在随军商人的帐篷里,被夹屉和杂物包围着,这里出售好几种油灯和近十种香油,但它们只是被陈列出来以供挑选,没有点火使用,因此帐篷内还是一片昏暗,他在角落里找到那一笼兔子。小兔可能是不久前才出生的,还没有半个巴掌大,由于现在是冬天,它们身上披着细软的白色绒毛,到春天化雪的时候就会完全褪去变成灰褐色的了,小贩会很乐意把它们养大。他伸出手让其中一只卧在掌心里,感到它嚼着干草的嘴巴一动一动,耳朵机灵地支棱起来。“你看到他往哪里去了吗?”
兔子没有回答他,只是用眼睛温顺地看着亚历山大,对自己从牙口下逃生的命运也漠不关心一样。它小小的心脏在亚历山大的手心里跳动着,温热却孱弱,这种无知无觉和完全被动,使他想起动物的另一个反面,佩里塔现在怎么样了呢?他把小兔放下,这时它才显露出一点情绪,快乐地跟同伴挤到一起去了。
他的狗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,亚历山大进去的时候,佩里塔在兽医身边抬起身来,摇着尾巴表示欢迎,它舔了舔亚历山大的手指。他注意到,它的后腿上捆着很新的布带,旁边有一罐刚打开用了没多少的药,赫菲斯提昂平时是很喜欢佩里塔的,尽管它对主人以外的人都很凶,从不注意场合,但也会和其他狗一样,趴在人的腿边或膝盖上睡觉,就像他们第一次把它带回来那样,那时它还是一只很小很小的狗,跟此刻别无二致地把下巴放在亚历山大手里呜呜叫着。
波斯兽医注意到他的眼神。“多么及时!”他说,“就那样送来了药,本来伤口已经快处理完了,但是狗不让人接近,一直在狂叫,外面的风也嘶嘶地吼着……就那样地进来了!狗立刻安静下来,这样才给它清理了伤口,上药再绑住,它一声不吭,他像摸小羊羔那样摸着它。真是了不起,很能忍受疼痛。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找他,说了几句话后一起出去了,说是要去森林里边,具体要做什么我没有很听清,大概是收集生火的树枝一类的东西吧。”
他又加上一句:“今晚应该会变得很冷。”
雪已经飘下来了,在他在雪地上沙沙地走的时候,他看到它们怎样落到火堆旁。燃烧着的木柴上方,火焰把黑夜驱逐出去,形成橙红到蓝黑间渐变的光晕,在那之外,雪不可见地落下,穿过寒冷和炽热的交界地,然后在离火苗一尺远的地方消失了。一伙士兵坐在那里聊着天,火光像化开的蜂蜜一样流淌在他们的脸上,他们大声说笑着。就在这时一阵风猛烈地刮过,把灰烬和雪花往空中扬起,又把旁边的帐篷吹倒了,杆子和布面砸到地上,使人大声咒骂起来,但亚历山大觉得他们似乎变得更兴奋了。
“往旁边挪一下!”
“得有个人去找锤子。”
“阿明塔斯呢,叫他过来。”
“你没受伤吧?”
“喂,把绳子拉紧了!”
他们扯住固定帐篷的绳子,重心往后地向下拉着,一边和噼啪作响的布面搏斗,一边齐声吆喝起来。
一,二,三,
首先会遇到什么事情,首先会遇到什么事情?
会遇到风,雪和雨,
你是不是只有黑夜作伴,
女神,塞浦路斯,
把酒倒向我们的金杯吧,
因为这是所有液体中,
最好的一种。
他往哪里去了?亚历山大往树林里走去,树干纤瘦而笔直,寒夜使雪地呈现出银亮甚至发蓝的质感,刚落下的新雪就像蜜糕一样松软,这里要到哪里去?他想,我从没见过这个地方,跟白天比起来简直换了个样。还有他当时说的话,是啊,那句话就那样脱口而出了,人们在激情驱使下说出的东西有多么不可信啊,但那句话并不是轻率的,尽管还没感受到它的重量,它就从他的舌尖溜走了。赫菲斯提昂能明白他的意思吗?他想他是明白的,但被打断这件事,和在那之前他们往自身之外摇摆的举动,会让他们再见面时心上产生沟堑。只要能向他说明—这里是哪里呢?他好像迷路一样往前走着,但是在这样的雪地,这样从树间倾泻的星光,这样吸进肺部,冰冷又清甜的空气中行走着,就好像能一直走向永恒的欢乐。前方露出一点被树林割裂的火光,随着他向前走近,它金红的形态也越来越清晰了,亚历山大感到身上一切冰冷的东西都在这样的柔光中融化开,他加快步子向那里走去。那个蹲在火边的人不是他,那个弯下腰,在一捆树枝边上做着什么的人不是他,那个在一旁看着的人呢,他有一副亚历山大熟悉的,感到亲切而遥远的面孔,这张脸被火光照拂,映出眼睛,鼻梁,高傲的额头,总是说出要他反应一会儿的话的嘴唇,他有一个亚历山大记不起来的名字,他爱他。紧接着那张脸转过来看着他了,然后那具身体快步向他走来,等到亚历山大在月光下看清他的脸的时候,他不由得因为惊讶深吸一口气,记忆的大门轰然打开,就像另一种生命涌入身体里,他全都想起来了。而星星晃动起来,就要用颤抖的声音喊出他的名字—
“亚历山大,”赫菲斯提昂说,“我在想你是不是就要过来了……!”
他轻快地走完最后这几步,走到亚历山大身边来,两行脚印汇聚到一起的时候,捧起他脸颊的这双手还带着火焰的热力;他把他们的脸贴到一起,呼出的白气湿润地打到面颊上,他在亚历山大的嘴上吻了又吻。就像第一次相爱的人那样,彼此埋怨彼此安慰,手足无措并感到受眷顾地,耳边闪过快速的低语。亚历山大望着正在降落的月亮,心想有一件事是确定的,即只有情人才能逃离这个与死相伴的世界,而在另一个世界里,永远充满了青春的神威。
二.St.-Elms-Feuer
*圣厄尔姆斯火,雷电交作时见于塔尖,桅顶的放电辉光球*
印度,黄水晶一样的天空,雨水,蛇藤和蚊虫。
到了这里才发现,武器会在擦拭后不久开始生锈,皮革和布料会长霉并腐烂;传染病,这是理所当然的,它来得悄无声息;在沼泽一样的大地上行走,太阳短暂一露头,便到处都是蒸发的水汽;衣服就没有干燥的时候,还要面对毒蛇。在其他地方行军的经历似乎都变成非常遥远的事情了,根本没法给这种跋涉提供经验——经验还是有的,总的来说他们走得非常快,迅速地穿越了巴若尔和斯瓦特山地,但是越快,就好像越能回想起被抛在身后的夏天。千里之外那个被海水环绕着的半岛上的夏天,回想起来那种猛烈的阳光,还有被太阳炙烤时喉头焦灼的感觉。
他是在很久之后才说起这件事的,也许隔的时间有点太长了,以至于他忘记了一些细节,记忆肯定出了纰缪,比如说,必定有天晴的日子,否则他们根本没可能走那么远;在雨林里的时候,四周总是像瀑布一样轰鸣着,实际上那只是蚊虫的声音罢了,远达不到那种雷声隆隆的地步,或许这也是他无意中想象出来的,因为那和他当时的心境很相宜:繁茂,又不可思议地荒凉的土地,神未踏足的土地,就在这种水声的召唤下,他要去打一场没人打过的仗。显然,这种想象是有它讽刺的意味在的,所以在回忆起来的时候,他有意省略了这部分没说。
“动物呢?”赫菲斯提昂说,“我记得有些马病得很重。”
亚历山大说有一个傍晚他看到一匹马在分娩,那天的晚霞是紫红色的,至于这一天是在归途之前还是之后呢,他反而完全不记得了。
在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,那股气味摇曳着,没药的气味。进到沙漠不知道第多少天后,军队经过了一个盛产没药和甘松的地区,腓尼基商人在役畜上载满了这些珍贵的药草,士兵们则把没药枝挂在帐篷上,此刻能闻到的就是这样的味道,门帘是开着的,以便把凉下来的晚风送进帐篷里,这种风少频而又迟缓,像平静的水面一样不起波澜,但是总比没有要好。他把腿伸进带有余热的沙地里。在外面,沙漠轻柔地拓展开,显得博大并无害,尽管等一会儿到了日出,它就会让他们再吃一次苦头。但现在那些像人的身躯一样起伏的沙丘只是慢慢变成了檀紫色。
“我还记得,”他说,“有很多天沿着那条河,找一个合适的登陆点。当然,因为是在雨季,河水很湍急,水流都是棕色的。我们在河边上扎营,每过一天,河水就使得河岸往里缺损一块,好像要把土地变成它的一部分似的。我们很快习惯了流水喧哗的声音,在那里把战线铺开,巡查,砍树造船,把船运输过来,从此就再也听不到它了,直到有一天。”
“直到有一天,”他说,“向导在下游发现了可供渡河的点,那是在半夜,我和几个人登上木筏,看看是不是真的能划过去,那是在在河流的中央,木筏颠簸着,船桨劈开在夜里也显得棕黄的水面,陆地就近在眼前了,这时我突然听到了那个声音,河流的声音。”
赫菲斯提昂说:“然后你就不能听而不闻了。”
“我们到了对岸,又返回来,之后我回到帐篷里,心想,真奇怪,连续十几天在它边上做了那么多的准备,就是为了越过它,结果我们反而忘了它有自己的脾性,在开阔的地方,河面是平缓的,但是到了近岸,或者立在河底的石头凸出来的地方,水流就凶暴起来,好像河水分成了两层,顶上一层是驯服的,平静的,好像另一种大地,但那只是假象罢了,底下才是它真正要做的事,这就是杰赫勒姆河,”他说,“这个声音我再也没法忽略了,就像耳聋的人一旦听到就再也没法忘记一样,我回到帐篷里躺下,觉得水流的声音十分嘈杂,但是在水流声之外,还有另一种声音,微不可闻,但是更尖锐,这是河流在水面底下,正悄悄把岸边的泥土剥离出去,你听着它,会想到脚下的大地在逐渐瓦解。”
“你知道那像是什么吗?”亚历山大说,“那像是一头动物在啃食的声音。”
那么在当时,印度王公的军队离他们渡河的地方还是有一定距离的。但是亚历山大知道,只要一靠近对岸,这点距离就一点作用都没有了,行动要迅速,再和另一边的马其顿军队一起夹击过去。那天晚上雷雨交加,正是这样才掩盖了人马登船的响动,等到雷电完全停止,只有斗大的雨点重重砸在地面上时,这一边的军队已经乘船航行在河道上了,但是暴雨还在继续下着。到了黎明时分天晴了,破晓的阳光穿透还没散去的乌云,箭一样射进黯淡的水面上。
赫菲斯提昂,佩狄卡斯,阿格里安人的弓箭手,过来问了好几遍应该什么时候过河。赫菲斯提昂——蹚过浅水,头发全湿了——过来告诉他,说骑兵快要等不及了,因为马面对涨高的河水很惊慌。
亚历山大说:“再等一会儿。”他想的是等到岸这边的哨兵过来确认,两拨人马就可以一起调动。他一边用手势把急躁的士兵往后压一压,一边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。“你不觉得河面变宽了吗?”
“下了那么大的雨肯定是会变宽的,”赫菲斯提昂说,“昨晚在船上的时候我就想,这下肯定有不少树要被冲走了,天亮后我发现确实是这样。”
“怎么看出来的?”
赫菲斯提昂把岸上的凹槽指给他看,那是树根曾经盘踞的地方,水流把整棵树冲走后,还没来得及把边上的土地磨平,因此那里就空了出来,泥水上漂浮着白沫,在缺口里翻滚着。棕黄色,泥沙俱下的河水。“一旦过了河,”赫菲斯提昂说,“波鲁斯的军队会很快发现我们。”
“得让骑兵绕到他们身后去。”
“按照原计划?”
“按照原计划。”
“那我们得足够快才行。”
所有人马足够快地下了水,木筏拍击在水面上,然后人的脚,马的蹄子,快步涉水登上它,重量暂时压制住恶浪滔滔的河面,所有筏两边都有人陪同着,走过岸边和水深足以挥桨前进之间这段距离,到河水没过腰间再登上船。这时所有木筏都下了水,阳光逐渐强烈起来,浊黄的流水翻滚着,甚至有了波光粼粼的品质,亚历山大位置靠前,回过头看着整支军队像落在水面的叶片一样排列开,有条不紊地前进着。水流环绕着木筏,一会儿把它一边抬起再落下,一会儿让水淹过人们的脚,但总体上它还是坚实的,确定无疑,水流拉扯推拒着正在划行的船桨,但只要施加同样的对抗,它就会把船往前送去。这种交换,伴随着某种永恒不变的保证,就像是规律本身,好像说只要有力量就可以一直漂浮在这异乡的河流上。这时亚历山大往上游的远处望去,立刻感到喉咙收紧了。“那是什么?”
“所有人,”他喊道,“蹲下!”
后来他在回想这件事的时候,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那种声音到底是什么样了,不是水流湍湍的声音,不是它在暗处用牙齿啃掉泥土和树根的声音,这种声音由于它自身的沉重,暴怒和互相撕扯,几乎接近于无声。就是这样沉默地建立起一堵城墙,一起一落地在远处逐渐靠近,最终高举过所有人的头顶。棕黄色的肮脏水面和那里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。整棵整棵的树木,树冠在泥水的翻卷中完好无损,依然苍翠;也许是被冲垮了的村庄的房顶;聚集到一起的动物尸体,漂浮着的鸟,甚至有成群的农畜,死掉的骡马不再受人驱赶,但仍没有获得自由,蹄子朝上地被树的枝叶裹挟前行着。士兵都呆立着观望这片废墟靠近,但很快他反应过来,很多人反应过来,船桨又伸到水里了,划船的人使劲往外刨着水花,但原先坚实的水面现在变得像空气一样无力。
他们没来得及划到对岸。亚历山大的木筏绕着一棵树转了个圈,从树根到树冠。筏子是手腕粗的小树捆扎成的,它们在脚下骚动着,好像要回到这片死去的森林。木筏一会被抛到水面线以上,一会原地打转,渐渐分不清哪里才是前进的方向。河面上的军队全都沸腾起来了,挣扎着,也在给自己鼓劲,想要拨开这些汹涌而下的尸体,有人和马落水了,由于水面是那样杂乱,甚至不能把他们救起来,连辨认都变得困难,就这样许多士兵和战马加入了河道上另一场浩浩荡荡的行军,从此变成它的一部分。
到了太阳整个升起的时候,杰赫勒姆河所有的狂暴,轻蔑和掩藏在水面下的破坏力全都显现了出来,好像攻城最后阶段的巨石一样落下。整整十多天,它由着这些外乡人在它边上为非作歹,砍掉沿岸的树木,再一头扎进它里面,在它身上逞能。现在亚历山大才明白他们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。咬牙切齿地,他夺过一个士兵的船桨,自己划了起来,一面对身后的士兵喊着,要他们前进,只是这叫喊似乎不能穿透河水深重的寂静。一匹马的尸体漂过来了,木然的眼睛瞪着天空,四肢还带有生命一样在河水里踢蹬着。使这匹马漂过来的涡旋把船桨像一根小树枝似的折成了两半,紧接着木刺就把他的脸划伤了,血水滴落在浊黄的水面上,让他立刻就发怒起来。并不是因为流血,而是因为它毫无价值地在水里散去的样子。是的,这河水,只能夺取而不能给予,面对它连人的怒火也毫无用处,对于施加在身上的任何力量都使之像这样消散。他把剩下那截船桨扔掉了,面朝后站起来,浑身发着抖,准备再喊出什么话,就在这时,伴随着雷击似的一震,整个筏子落到什么坚实的东西上,亚历山大用手撑在地上,看着血水在自己下方汇成猩红的一小滩,再慢慢渗进底下的泥土中。他们到对岸了。
尽管感官还在水里震荡,剩下的人一上岸就摆开了阵型,骑兵打头排在最前面。在陆地上迈开步子的时候,他想,多么坚实啊,给它以脚步就回之以脚印,给它以疼痛就回之以疼痛,不会在暗地里聚集力量反对你,也不会把你的努力吞噬殆尽。这时越往前边走,就越能看到身边的人脸上浮现出惊慌的表情,是波鲁斯的军队吗?但是快步走到最前方后,他感到愤怒再一次——再一次,更猛烈地——从血管里喷涌出来。亚历山大在那道分界线前停住了,松软的泥地在他脚下坍塌了一小块,落进泥沙俱下的河水中。
在连夜的大雨掩饰下,河水在这里开出了一条新的河道,几天前在夜里亲自踏上去的对岸,现在变成了他们脚下,地处河流中央一个狭而长的小岛。
再一次登船吗?肯定来不及了。涉水走过去吗?也许是可以的,这里的河道比起刚才要窄得多,但是更凶也更急,河水像锯子一样把河岸整齐地切割开。这是第二次,他想,第一次的时候,它带着一座森林要让他迷失进去,他走出来了;到了第二次,它用的是突然揭晓的谜底。那汹涌的河水,咆哮着,只会掠夺的河水,喜怒无常,因此根本没法与之交易。尽管在河面下某个难以触及的深度,也曾经是坚实的大地和泥沙。这样想着他把血水抹掉,让人把马牵过来,然后下了涉水渡河的命令。
“我们走过去了。”赫菲斯提昂说。
“我们走过去了。”他重复道。步兵身穿很重的盔甲,在齐胸口深的水里跋涉,马被淹得只剩脑袋。非常艰难地,先头部队站稳了脚跟,然后其他人马断断续续转移到地面上。
“我们比你更晚渡河,”赫菲斯提昂说,“所以当那一堆东西——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,冲过来的时候,我们还在它的范围之外。”
“但是你看到了。”
“是啊,”他说,“我看到了,一瞬间,河面上就一点水都不露了,前面的船都像荡秋千一样摇摆着,等到我们被赶上时,那已经是它的末尾了,但筏子还是一下被吸进去了,就好像那里面存在着巨大的引力一样。有两棵树在我们的木筏两边交错,挤压着,我们都觉得这下船肯定要被挤碎了,但又是一瞬间它把我们像吸进去时那样吐了出来。”
亚历山大抓起一把沙,再让它从指缝中间流下去。从印度的雨林中出来后不久,再次乘船航行一段时间,他们就进到沙漠里了。这种从极度潮湿到极度干燥之间的转换,必定会给所有当事人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,经历过它的人才会知道真正的酷热是什么。就像第一次性交一样,或者第一次结果别人的性命,这种记忆会在人的血管中保留下来。
想到从印度回来,那个归程的起点。他已经不会再愤怒了,或者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愤怒了,但是在回想起来的瞬间,亚历山大捏紧了拳头,使得沙子在他掌心里嘶嘶地响着,它们已经不能再被碾成粉末了。还是同样的泥沙,还是同样的河流,只不过这次换了一条,在贝亚斯河的河边,军队拒绝继续前进。在和波鲁斯打了精疲力竭的一仗并取胜后,士兵们向前走的欲望彻底消失了;诚然,他理解的,及脚踝深的淤泥,杀红了眼的大象,不休不止的雨水,所有这些能让人的斗志完全垮塌;他们需要奖励,所以亚历山大给了他们奖励,让他们在周围地区劫掠了整整三天。三天之后当他面对他们,敞开了声音讲道,前方的世界并不遥远,只要往前走就一定能到达海洋时,士兵们全都沉默了,没有过激的反抗和任何动作,只是死一样沉寂地站着,在这片漠然中有什么东西在互相倾轧,在聚集力量反对他,就像是那座森林顺流而下的声音,尽管这次它是由人发出来的。
在他停止讲述,知道自己神色有异后,他发现赫菲斯提昂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捏住了他的肩膀,另一只手握着他攥紧了的拳头,拇指伸进去使他的手舒展开。“所以,”赫菲斯提昂说,“我想,剩下的故事可以明天再讲,是不是?”
“第一次是意外。”他的声音也许比他意识到的要响,因为赫菲斯提昂的身体立刻僵硬了。“我从它上边跨过去了,就像它每次来时一样,只要是迎面撞过来就可以好好较量;第二次是讥笑,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,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,这次换作不能两次踏上同样的土地——那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?就连这个我也克服了;到了第三次,却是由于人的软弱,愚蠢和不忠……!”
赫菲斯提昂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。“如果他们想要背叛,那早在那之前就可以了,如果他们不忠,就不会跟着你进到沙漠。”
“天啊,赫菲斯提昂,赫菲斯提昂。”他抓着对方的双手,把他往自己身边拉过来,然后举起他们相扣的手,在那里狠狠地亲了几下。那双手上还沾着沙粒,也许是皮肤接触的感觉让他注意到了全貌。赫菲斯提昂惊人地发亮的眼睛,出了汗的手指,臂弯僵硬着,承受着什么的样子,所有这些战栗着越过他的皮肤,在亚历山大的心脏上跳着恳求之舞。“你难道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?”
他好像很困难地喘着气,一边摇头,一边摩挲亚历山大的手指,他的动作小幅颤抖着。“你说的是情感,我说的是经验。”
“那情感就一点作用都没有了吗?既然它一定会被经验取代?天啊,赫菲斯提昂,”他说,“让我血管爆裂,让我痛不欲生!”
“它不会被取代的,亚历山大,”他声音不稳地说,“而且它有着全部的意义。”
这双眼睛就像生病的人那样看着他。这时一个念头击中了亚历山大,他想,他也是知道的,在那些沉默着站立不动的士兵里,有些人的面孔永远地消失了,因为他,因为亚历山大的夙愿,也因为他有让别人为之而死的力量。那么到头来,这个一直在他身边的人,会认为自己究竟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呢?既然其他人在年强力壮,某种激情的正当时冲向了另一个世界,而他徘徊着留在了他的身边?还是同样的一双眼睛,那个兵变的晚上大雨倾盆,布凯法勒斯由于之前受的伤奄奄一息,在不久之后就死掉了,他之前看到那匹在紫红色晚霞里难产的马没能生下它最后的孩子,就是在那个漏雨的马厩旁,赫菲斯提昂转过身来,眼睛发亮地看着他,他站立的地方有好几颗棵正在滴水的树。直到那时亚历山大才明白过来:白天发生的事已经既成事实,没有前方了,从今往后踏上的只能是回去的路。但是那张被雨水划过的脸显得多么年轻啊,他想,我都忘记自己曾经有那么年轻了,甚至都记不清为之心痛是什么感觉了。
求而不得的怨念,嫉恨,对于别人的意志不能听从的愤懑,现在变成让他心头绞痛的,别无所求的爱。亚历山大捧着他的脸颊,呢喃着他的名字,让他们再次拥抱到一起去,他的胸骨被疼痛地挤压着。沉默不语的爱人啊,陪伴需要比任何人都更像勇士。“只有在你身边,”亚历山大闭上眼睛说道,“只有在你身边,我才可以别无所求。”
那天晚上佩里塔死了。它几天前就因为缺水而变得虚弱,结果在当天下午,因为口渴,它咬了沙漠里有毒的浆果。赫菲斯提昂过去的时候,这只陪了他很久的狗正挣扎着吐出唾液,整个身体都在抽动。
他想让它痛快地离去,本来他把匕首都抽出来了,但是握了一会又把它放下了,根本没法拿着刀尖靠近它,也许他早一点过来的话就能这么做了,那时候佩里塔还不会像现在这样虚弱。而这样子身体一耸一耸,好像求饶似的挣扎着,无论赫菲斯提昂为了什么结果它都会变成屠宰的举动。他轻轻叫着它的名字,把它晃动的脑袋垫在掌心里,就这样一直到它的瞳孔散开为止。
他出了帐篷,走进晚风里,夜空像一块倒扣的玻璃,把视线所及都盛放在安谧中。他没有立刻回去,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,心里好像也没有特别悲痛,只是想着应当把这消息告诉什么人。告诉亚历山大吗?再等等,再等等,现在过去的话,他问询的眼光会让赫菲斯提昂对接下来的话难以忍受。还有谁会记着这红色的狗呢,他想起照顾过它的波斯兽医,他可能也在什么时候离开了,就像其他离开了的人一样。男人,女人,年轻人,老人,襁褓里的孩子。亚历山大漏数了一次,那是在不久前,辎重部队和非战斗人员在一条干涸的河谷里扎营——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的。结果爆发了山洪,只有少量的人活了下来。尽管没有环绕九次,但这确实就是冥河了,女神的儿子在其中浸洗的河流,亚历山大讲起杰赫勒姆河的时候,他想到这一点了,知道对方也在这么想,只是他没有说出来。在特洛伊城下,同样的鲜血,尸体和水花聚成一片扑向阿喀琉斯,同样把他淹没进去,但最后他得到了帮助,并且获胜了。
只是那时候,他已经失去了友人,也意识到自己的结局,从此所做的事就是朝着这个结局前进罢了。
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,如果你抬起头,很容易地就能找到北极星。据此为基点,他找到了天狼星,十分醒目;仙后座,她的女儿被锁在海边一块石头上;猎户座;然后顺着它的东北方向,找到天上那两颗明亮的双子。
波吕丢克斯和卡斯托尔,勒达生下的双胞胎,一个是宙斯的孩子,一个是凡人的孩子,常常骑马出现在战场上,也会因为水手的呼号降临到海面,用翅膀平息飓风和摧毁船只的巨浪,与此交换要献上一只雪白的雌兽。当卡斯托尔被长矛击中死去的时候,波吕丢克斯对天呼唤,求情着,因为竟只有他自己才能摆脱死亡和人类的岁月,到最后他做出了选择,从此两人轮流居住在天上的黄金之地,而第二天再回到大地的深渊里。
风吹过沙漠的声音像人的手抚弄薄纱,但是当沙粒打到帐篷上时,这种声音就如同讥讽的嗤笑一般。他站立不稳地晃了一下,用手挡住了脸。佩里塔可不是白色的,它火红的皮毛,因为缺氧变成绿色的眼睛。同时,他想起了那些木然呆立的士兵们的脸,年轻又忠诚,脸被持续不断的淫雨染成了土色,谁也不知道他们中间有多少人能活过明天。亚历山大说起他们的时候,他想,救救他吧,救救他吧,他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想要的东西别人不想要。衰老,默默无闻,弱于别人,人为了摆脱这些恐惧能做出多么可怕的事啊。他知道这颗心,要看的是更远,更卓越,当别人都睡在夜里要第一个见到白天,还要做太阳的宠儿,连跳动都要比别人快,生产出更多的血液和更有力的腺体,以为这样就能爱得炙热,把每天都当作蜜月。就是这样的一颗心,为了把它紧缚在身边而作出的努力,霸占了他十几年的人生,还把他的身体变成它的产房:让我血管爆裂,让我痛不欲生!
他想起那个拥抱,他的手钝刀一样绕在赫菲斯提昂身边,同一双手既是在索求也是在给予。他抱得那么紧,变换着施力的部位,对何种接触都感到不够一样挤压着他,一直抱到他们的肋部都留下淤青。他的话好像就在说,赫菲斯提昂离开他是不能接受的,因为还有别的可能,或者只是远离他也是不明智的;但是当然,他肯定是要有所求的。
当他走进亚历山大的帐篷时,他发现对方还没有睡,甚至是有些激动地踱着步。注意到赫菲斯提昂进来后,他朝他转过头,眼睛像发烧的人一样闪着光。
“我们挖到井水了。”
“赫菲斯提昂,”他说,“我们得救了。”
从进入沙漠那天开始计时,差不多快要到两个月了。这么多天来以来人和马一起分享掘出的盐水,躲避着沙漠里有毒的植物,有无数的人掉队,或是死在烈日下,终于在最后时刻挖出的不再是枯井了。他能想象淡水流出来的样子,那是喷涌而出的生命啊。
只是现在他没有回应,仅仅是沉默着,用这种沉默作为躲闪,小心地不让欣喜之翼碰到自己。是准备庆祝什么呢?他想,或者死了的人也会为泉水流下眼泪吗?如果这次也没有水呢?那这些过去的愤怒,愧疚和躁动,也能一笔勾销吗?
绿色的眼睛又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,就是在这种空间里,佩里塔永远地变成幽灵了,这样一想,他就立刻有离开这里的冲动,想回到它不能触及的夜风里去。在这时亚历山大轻轻喊了声:“不要走。”
注视着赫菲斯提昂的那双眼睛,好像对自己也感到羞愧一样,带着和过去同等程度的温柔和忧伤,还是这双眼睛,一个雨夜他看着赫菲斯提昂,浑身都湿透了,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看他了。他从来没对其他任何人产生过这种感情,他知道这种感情,无论如何只能是爱。这种爱像雪一样在他的眼眸里落下,因为雪就意味着宽恕。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,那是这双眼睛的主人也未必意识到的,对自己正在示弱的自觉和自信,就是它提醒着赫菲斯提昂,离开他是不能接受的,远离他也是不明智的,当他用这种眼神看他的时候,他是不能过而不入的。
等他醒来的时候,白天快要降临了,帐篷外,夜在静静颤抖。晨光使天幕显出通透的浅紫色,在这片明亮与沙丘的分界线之间,守夜的火把甘美地闪着。
亚历山大睡在他一旁。赫菲斯提昂闭上眼,让额头靠上他的肩膀,不用眼睛,而是想象这具身体的样子。带有钝刀一样双手的这具身体,怎样在大腿那里拉长,收紧,受伤后忍受伤痛的样子,愤怒时眼睛抖动的样子。小的时候他们经常玩一个游戏,一个人拿着另一个人的手指往火边送,被握住手指的人闭上眼睛,如果因为感受到热量或者觉得下一秒就进到火里而抖动了,被握住的人就输了;握住手指的人如果害怕再靠近就会把对方灼伤而停下,那握住手指的人就输了。就这样比谁能坚持得更久。
亚历山大从来不会输。
他的呼吸打在赫菲斯提昂的头发上,就好像几年前一个冬夜,他给赫菲斯提昂看落到头顶没有融化的雪一样。伴随着日光,沙粒敲击帐篷的声音渐渐减弱,而药草的气味强烈起来。或许是这种气味,或许是回忆里雪花的形状,使他意识到在经历的到底是什么。
还是那些没药,还是那些甘松,被人畜踩踏过的甘松根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。美丽的松香之地啊,他们竟在这里找到了它。
雪落在巴尔干的海崖上,落在莫克兰的沙漠里,落在所有他们为了到达想象中的乐园而走的道路上,落在所有沉睡之人的沉睡之地身旁。雪落在他的身上,如同在远方的群山中,它以那样轻柔的姿态融化在湖心当中一样,充满了宽容和与我同在的保证,那覆盖一切的寂静。同时他也等待着,直到那个声音盖过他自己的心跳。
他想象着亚历山大薄薄的一层眼皮下的眼睛,这柔情而残酷的男子的脸。还是同样一双眼睛,那个知晓自己正在示弱的神气,他用他对准了着等他说话的人们,已经准备好拿出他的笑容,响亮的声音,居高临下的承诺和同甘共苦的决心,准备好拿出所有的这一切。他不会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,还是有人这样地恨他?
E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