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他不能睁开眼睛,那灿烂的光辉他已经见过了,往后再怎么寻找都只有黑暗。只应该睡着:她永远娇美,他永远爱着。
——毕达哥拉斯《恩底弥翁与睡着》
我们不是一开始就为这种疾病所困……
——希罗多德
野蛮人指那些重复观看月亮的民族。我们对月亮的注视是庄重的,因为这种注视一生仅有一次。随时随地地看等于视而不见,什么都没有看到。如果我们看月亮的第一眼同时也是最后一眼,那还有什么能阻止它变成我们命运的启示呢?在萨福那里,月亮有着银子的色泽,对于米诺陶洛斯,月亮是一个流血的怪物。某一年的仲夏时分,一队提尔人的弓箭手登上小艇,借着月光,他们把一艘着火的破旧运马船送到马其顿人的营地上,由于沥青和焦油,或许还有满月的加持,火势熊熊,火光冲天,军官们从帐篷中醒来,被烟气熏得睁不开眼睛。一些士兵在火海中竟然忘了那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禁忌,鬼使神差地抬头朝月亮望去,随后一定是看到了自己被火焰包围的样子,并因此看得入了迷,完全忘掉自己的肉身正被灼烧。同一时间,在提尔城内城墙边上有一个人从梦中惊醒,大叫起来,说他梦见一个马其顿人困在火中。
米利都的泰勒斯在《月盲症的起源》一文里,对这种疾病做了记载,摘录如下:月盲症指的是这样一种疾病,患者一生中只能看一次月亮,看过这次之后,就算旁人把月亮指给他,患者也没法看到,虽然他依旧能照到月光,平时的视觉也没有任何变化。……月盲症不是一开始就存在,荷马时代的人们还可以随心所欲地看月亮,我们中有一些人的祖辈还能回想起来,在过去看月亮就像喝水一样自然。因此有人称这种病不过是杜撰出来的,类似集体的癔症发作,但人们发现,患者和正常人在理性上没有明显区别,只是在那一眼过后,可能会伴有头痛,眩晕,以及小便增多的症状。
他忧伤地写道:这种病正在扩张,已经没人敢在晚上抬头了。最多再过三代人,最后一个多次见过月亮的人就会死去。这种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也许是从我们发明了怀疑和辩论那天开始……
但他们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得背负这种诅咒。在塞浦路斯和腓尼基沿海的城市,水手们向着月亮,像驱赶马群一样驱赶船桨。西边的波斯人可以不受限制地看月亮,在他们的语言里,月亮好像晚上跟着人的一只小狗。而在希腊半岛上,月亮已经无法被轻松地提起了,诗人阿尔基科洛斯在战场上当了逃兵,在树林里弃盾而逃,他记载过日蚀,写诗让情人和情人的父亲自杀,所有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他看到的月亮可怖:
永生的粲然一笑……
几世纪后,亚里士多德在在梅扎埃的花园里放了一个熟过头的苹果。他让学生们闻它的香气而不去看它,借此,想要训练他们规避月亮的能力。他说时间让我们像水果一样变得成熟,再像水果一样变得苦涩,同时增长的是一种等待的本领,去抗拒那种轻率的冲动。对喜欢权势的人来说,月亮让他对自己的权势感到惊奇;有的人害怕月亮显示自己的命运;产生嫌隙的爱人不敢看月亮,因为它就像镜子,照见他们共同的言不由衷。苏格拉底在临死之前拒绝看月亮,因为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会看到。
这时,学生中日后最有名的那个问道:如果命运有一丝被揭示的可能,那么沉重地担负起它不也是卓越者的职责吗?
哲学家回答他说:应不应该知道自己的命运,何时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另一回事。但是如果人想变得卓越,那他必须对自己最大的优点一无所知才行。
我们不应该对这晚的事讲述太多,因为在人的一生中重要的夜晚少之又少,重要的时刻更是只有几个。作为年轻人,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也会相信,月亮有一个角落是一直为情人保留的,但现在他们不想用年少的激情去破坏它,那应该是多年后的夜晚,在一个名字还没被任何语言叫出的地方,或者是带着惊讶和熟悉归来的海港。他们在一个高处,月亮会让他们究竟是上升了还是下落了没有分别,会让他们是不是头发发白也没有分别。在夜晚的风中他们的衣角被掀起,像火焰也像翅膀的鼓动,这样你就可以想象自己正在飞翔,而当你想象自己飞翔,你就可以坠落进天空。
在亚历山大一生中另一个重要的夜晚,他不止一次想到秋天这个词,这是因为夏天将要过去。当人们说起秋天,他们指的是果实满枝,指的是酿酒,那种包裹一切,使一切更加辽远的风,指的是秋天一词所能包含的全部。赫菲斯提昂不会看到这个秋天了。亚历山大想把它的一切告诉什么人,告诉他。他说一个人能知道的是那么少,所能拥有的是那么少,生命就像一个梦中做另一个梦,醒来你就在别处了。他请求赫菲斯提昂和他看一次月亮,心想在最后的时刻,慈悲会熟透的果实一样掉落到他们身上。
对此,病床上的人回答道:我知道角豆树,我知道火是红色的,我知道你舌上葡萄酒的味道——我怎么会知道得不够多呢?你怎么会知道得不够多呢?
他说,对于月亮,我们是想象过的,既然曾经那样想象过,就不能拿一种事物去换另一种。重要的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黑暗……亚历山大,现在我请求你,别去看它,别去看它在我们中间痛哭。
国王对死掉挚爱的未来如何打算,我们不能知道,但是可以想象,当他第一次看见月亮时,他发现自己没有感到悲痛。因为生命不是闭合的圆环,而是重复嵌套的球体。亚里士多德来到梅扎埃之前五年,柏拉图选择了自己的侄子做继承人,在蒂迈欧篇中他写道:七个速度不等的行星速度平衡后,就会回到它们的出发点,这个变化使得那年成了一个完整年。在他死后,占星术在雅典流行起来,就像苏格拉底说一切知识都是记忆,一个天文学家解释时间将在柏拉图年循环,一切发生过的都将再现,所有人重复自己的命运。亚里士多德再次放下一个苹果,亚历山大被父亲放逐。在逃往国外的路上,他感到没法抗拒自己的冲动,就像之前无数次没法抗拒的冲动一样,他朝天上望去,月亮的边缘落日般融化着,那是天空负担不了的沉重,所有的星星即将诞生,他立刻发起烧来。那就是最初的雷电吗?那就是公牛的血吗?父亲*啊,我不会是第一个喊出你的名字的人……
当赫菲斯提昂过来的时候,他还是站在原地,惶然而惊,尽管他随即被蒙上了眼睛:那就是月亮吗?
“那是厄运,”赫菲斯提昂把他往一边推,“但是你再也不用害怕了——你快跑吧!”
后来,当马其顿人把提尔城的全部士兵屠杀殆尽,把剩下的人卖为奴隶后。亚历山大的随军史官卡利斯特涅斯自作聪明地记录道:这是看不见月亮的人对看见月亮的人的复仇。这完全是错的,任何看过月亮的人都会意识到,月亮包含了每一个死者的记忆,所有人都曾经梦着它,或者梦见自己梦着它。它有时是命运,有时是死亡本身,但是只要我们在它下面相爱,我们就能够把它击落。
END
*指宙斯—阿蒙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