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Phoenix Marco/Portgas D. Ace]从山那边来

“后来,他们发现了那条船,这时它不过是海底一道颀长的阴影。”

莫比迪克号的医务室里,有四本书摊开以供翻阅:《血管损伤修复》;《图解外科手术》上下两卷,由磁鼓岛的匿名作者写成;《土和水》,有记录以来最早的航海志,或者用更确切的叫法,传闻中的历史,出自几世纪前的无名者之手。这本书之所以在这儿,是因为主人另有一本单独收藏。之前摆在这里的《骨折治疗学》,由于船员遵循其指导自行救治断掉的胳膊,结果把另一只也扭断而收了起来。这些书来自船队成立后不久,那时船医会一边挑出伤员体内的弹片,一边在书里寻找参照。后来他不需要这么做了,这个传统却留了下来。出于无聊而翻阅的病人会发现,打开胸腔之后,人的心脏像一颗小小的石榴。

一星期前,和其他势力的冲突把半数的人送进了医务室,一星期后,他们遇上了海军的舰队。黄猿不是个乐见流血的人,这意味着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撤离。在此之前船上的护士被强制放假了,这同样意味着,现在除了偶尔来搭把手的人之外,他得负责照顾所有伤员。马尔科把几架输液器调慢了些,注意着舷窗外上涌的水滴,夏岛的气候就像神智不清的水手一样难缠。积雨云在空中盘旋,很快就要变成致命的气旋,但即使在这种时候,天空也是宁静的钢蓝色。他想着要不要去航海室确认一下,但是作为暴风雨前夕满员的病房里唯一能自主行动的人,他最好还是呆在原地。

几米外的帘子在无风中动了一下,床头一个纸袋被拖了下去。

也许不是唯一一个。

“请不要动布拉曼克的食物。”马尔科说道。没有回应。他继续说:“或者至少给他留一半。”

一阵沉默后,他预想的那个声音在帘子后响了起来:“他昏得像头大象一样。”

“等他醒来他会非常伤心的。”

白胡子半强制带上船的那个孩子(他多大了?十八岁?不会超过二十)在被连续扔进水里之后,采取了更折衷的办法。他蹲在餐厅的天花板上,在其他人睡着的时候跑进船舱,第二天人醒来后会发现有什么东西错了位,比斯塔的裤子哪里去了?这些事他不可能独自办成,斯蒂芬,按照它一贯的性格,充当了帮手的角色。一天晚上,马尔科看到小狗坐在船员宿舍的门前,在他经过的时候摇着尾巴,直到屋内的黑影破窗而出,才想起自己的工作,迟来地叫了两声以示警告。这个叛徒。

现在,潜行者在病床间穿梭着,寻找他能弄乱的东西,激起的扰动不过是帘子上的一阵微风。他和其他人共享这艘船上的时间,却独占冰山在水面之下的部分。马尔科看着他拿走一顶帽子,把衣兜掏空,从布拉曼克身上翻出一台录音机——可怜的布拉曼克。然后轻车熟路地把它们找地方藏了起来,几个人的枪被调换了,萨奇脸上多了一条毛巾。最后,他从角落里拖出一把椅子,坐在上面开始吃纸袋里的面包。

一些隐约的猜想,一些他以为是错觉的眼神,过快的回答,照顾病人时从临近的床底传来的注视,现在一一浮现出来。“你说动护士给你带食物了,是不是?”

“她们是好人。”

“萨奇不是好人吗?他每天做饭给你吃。”

没有回答。船身猛烈地震了一下,暴风雨就要来了,气压重得好像雷云就在人的头顶。“我要到航海室去一趟,等我回来的时候,我不想看到任何人躺在地上,或者死了,可以吗?”

艾斯坐在那儿看着他,一言不发地吃着东西。悬着的灯晃了晃,房间里更暗了。

从航海室出来的时候,雨已经开始下了,甲板上积起的水往复流动,风撞到玻璃上,像有人正用愤怒的手掌从外拍打。《土与水》的作者写道:夏秋之交的一种风会停留在船上,想方设法地进入船的内部。马尔科推开门,艾斯已经不见了,也许他已经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度过暴雨之夜。他检查了一遍固定措施,有两三个人需要换药。放药剂的架子和病床都是钉死在地板上的,是教训也是余裕,早些年因为没有足够的空间,受伤较轻的人只能躺在吊床上,那是更加艰难的时候。

架子上的书被门缝钻进来的风翻得噼啪作响。船被送上浪头又摔进谷底,几个伤员呻吟起来。古时候的水手初次上船时,会把最珍贵的东西扔进海里,作为交换,一年后他就会拥有不再晕船的能力。这更多的是迷信,把一只猴子放到船上,给它一年时间它也能在缆绳间游荡。戴牛仔帽的男孩的一个姿态在他心里徘徊不去。他是不是有一次当着别人面把斯蒂芬抱起来了?那一天其他人都在抢救打翻了的酒桶,没人注意到他从摆动的甲板下钻了出来,如履平地地踩过所有人的影子。

雷声,更多的惊雷。头顶的火苗在风压下忽明忽灭,海被砧状黑云吞没了,只有海面上升的动作显露在枝形的电光里。雷是黄金和四颗心的能力……布拉曼克躺着的那张床床太小,他身子一歪,顺势从上面翻了下去,等到马尔科把他托回到床上后,他身上的绷带已经染红了。在给伤口加压的时候,他发现准备换上的纱布全是湿的,天花板不知什么时候裂了道口子。然后是更多的颠簸,止痛药效过了的伤员开始痛苦地呓语起来了。

一个人只能看护有限数量的病人。现在,他非常想念护士的帮助,想念她们对待人体的效率,不动声色的关切,在同样的不动声色里,一个男孩藏在病床底下,他不知怎的在这里找到了比其他地方更多的平静,有时候床上一台手术进行着,等到上面安静下来以后,他伸出手,接过递给他的一个盘子。

雨水和海水打在汽灯的灯罩上,留下浑浊的盐,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像溺水者的头颅那样跳动着,一旦它停止,黑暗和冷水就会涌上床边,拖走椅子,扼住睡中的人。这不是最难的处境,也不能称为艰难的处境。但是他在这样的暴雨夜,能够给予他的同伴怎样的保护呢?

床帘被风簌簌地吹起,褶皱像一根缓慢拨动的手指那样划行着,在一个地方流连不去,堆积出一侧髋骨的形状,灯光晃过时,他看到短暂浮现在床帘上的影子。影子距他三四米远,看上去不过是一道深深的水渍,但它的脸离帘子靠得更近了,像是有所要求,下一秒它消失了,融进更多更深的阴影里。头顶的横梁木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,一个昏迷中的人叹了口气,一盏灯停稳了,玻璃罩绽放出雪白的火苗,落到他的脸上。“如果你在那里,”马尔科说,“拜托了,我需要你的帮助。”

然后,他的请求从上面跳了下来。

艾斯潜踞在黑夜里。白天的时候,一只鸟飞进他在的仓库,暴露了他的位置。最后他们也没把他扔进海里,毕竟他也不能把扔下去的武器捞上来。

现在他弄清了这艘船上的轮班顺序,但是不确定的因素依然在。这是一艘很大,很大的船,厨师炖汤的锅能装下两个人,有一天他在里面睡了一觉,醒来的时候身上堆满了胡萝卜和扁豆,奶酪和小葱,那个厨子从锅沿上方看着他。好吧,没看到你在那里,他说,如果你想把这些吃了的话……

更大的船意味着更多的活动空间,第一次半夜闯进医务室时,值班的护士朝他摇了摇头。除了仓库以外,船上没有上锁的房间。拿起一个苹果边吃边走,在打鼾的人耳边猛拍一下,确保他能做噩梦。观测台上几欲睡着的人突然一个激灵。把一屋子人的手浸到盛水的碗里,第二天早晨的效果完全值得。守在门外的小狗困得不住点头,他把它抱进来,随便放到哪个睡着的人脸上。它立刻挪了下去,在脸和枕头旁找了个舒服的位置。叛徒。

更多的时候,他坐在船头观察夜空,罗盘会失灵,海图会出错,但星星永远能指明方向。可是话说回来,指明方向有多大的用处呢?那边就是红土大陆,你能从那里跨过去吗?

有一些漫长的搜寻过程,是在双方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。船上有几盏灯总是亮到很晚,医务室的灯,船尾用来捕鱼的灯,白胡子身边的呼吸机,二十四小时不断地亮着蓝光。一天晚上,艾斯在一个人的床头看到一株用小灯泡照着的病怏怏的植物,他想了想,过去给它浇了半杯水。几天后,他在医务室的架子上看到了它,花盆里倒插着一个小瓶子,最后它长出了新叶,又回到了原来的主人身旁。

拿针管给一颗草注射的人,有时候会抬头看向天花板的人,从舷窗向里望去,他的灯是黎明时分失眠的颜色,一直亮到晚间的第二班岗哨。艾斯在船舱顶小心地走着,房间里的人换了件衣服,袖子挽了上去,正在一沓纸上写着什么。有时他会停下来,思索着,注视灯芯里的火苗,如果他稍稍偏过头,就会在舷窗的边角看到艾斯垂下来的影子,还差一点就要覆盖到他的书页上,但他只是凝视着燃烧的煤油,好像用眼神就能抚摸和刺穿它的胸膛。艾斯在他的潜意识里是一团湿云。他在想什么?

他看过这双手接回脱臼的肩膀:把人平放上桌子,膝盖压在后背上,用一块热毛巾捂住肩膀,然后用力扭正。同样的一双手现在正在教他怎样给伤口施压并包扎。“别碰到骨折固定的地方,”他说,“过会儿他们可能都需要吃止晕药。我的名字是马尔科。”

艾斯说:“我知道你的名字。”

他笑了。“你呢?不自我介绍一下吗?”

“你已经知道了。”

这倒是真的。名叫马尔科的男人抬头望着他们头顶的水帘,雨进来得越来越多了。“我要上去把屋顶补好,顺便找更多的药回来,我不在的时候你能照顾好他们吗?”

“为什么不是我上去?你才是医生。”

“因为人在这样的雨里一会儿就会翻下船(艾斯想:你呢?你就不会吗?),别担心,他们都没什么大问题。”没什么大问题指的是,等他走了后,艾斯去把厨子脸上的毛巾掀开,对方快慰地喘了几口气,然后看向他身后挂着的白上衣。“小姐,我受了很多苦,但是你在这儿,让所有这些都值得了。”还在麻药里醉得不轻。

像丝毫不受暴雨影响,头顶上传来规律的敲击声,几分钟过去,一个漏雨的缝隙不见了。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巨响,船发出低沉的,类似金属被捏扁的声音,一阵风扑进来,把吊灯的火苗熄灭了。房间里的柜子齐刷刷打开,玻璃瓶和托盘,璀璨夺目,在空中跃动着,水晶一样摔碎在地板上。

隐约地有什么东西被拖行的声音。“我……”

“谁在那里?”艾斯问。那个名字在他的声带上酝酿了一会儿。“马尔科,是你吗?”

“我们要送你的宝贝去学校……”

收音机静静躺在离他不远的玻璃碎片中。艾斯往前走了一步,又退了回来。在刚才那下颠簸中他靠上背后的床,伸出手才发现满手红色。好像就是为了表达不满,收音机的主人在床单上留下一摊血。能证明他更加不满的是,现在无论艾斯怎么做,他都毫无反应。他按着那道伤口,更多的血却从下面涌了出来,好像布拉曼克的身体是一个逐渐破掉的容器,源源不断,天哪。“你在哪儿?”他喃喃地问。

“在你身后。”

马尔科走上前,接过艾斯手下这具流血的躯体。“他的伤口裂开了,要重新缝合,我需要灯光。”(几下在木质平面上的跳动,重新点燃的汽灯绑在了床头上)他拉过一架推车,抽出剪刀,飞快地把浸血的绷带剪开。“然后我需要——”

在他眼前是一把闪闪发亮的钢刀。

艾斯用整个身体的力量抵住架子,由于船身的倾斜,那些珍贵的药剂和重力之间只有他和一层柜门的距离。药瓶隔着木板贴上他的后脑勺,盛棉球的托盘从桌子上倒扣下来,碘酒瓶令人惊叹地直立着,朝房间另一头滑去。“然后他长大了,等他读上一两年,正好做新郎……”录音机在水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,马尔科的手笃定地移动,刀锋梦游般分开皮肤,送你的宝贝去学校。电闪雷鸣中,他好像能随手抓住路过的闪电,再把它缝进友人切开的胸口。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,只有被云层遮蔽的月亮在无声地嚎叫着。

马尔科把沾血的小刀放回到推车上,站直身体,往房间另一侧的椅子走去,用挽起袖子的胳膊挡在自己眼前,然后坐了下去。现在他看上去像那些从战争中离开的人一样,受到的伤害历历在目,用尽每一寸皮肤。

风暴平息下来,只留阵阵晕眩的余波,这么大的船在海上也不过是一只浮标。马尔科把手从脸上拿下,抬起头,和他的目光对上了,像倾斜的盘子里的两颗弹珠,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,但是两个人都太累了,无法把视线移开。

“这样够抵消吗?”

“什么?”

“告诉他今晚发生的事,然后他就会放过录音机是怎么坏的。”

艾斯和他一起笑了起来,那是非常轻,非常细小的笑容,但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后隐隐地提醒他,至于那是什么,他现在太累而不想深究。马尔科起身朝他这边走去。“我需要清理一下。”他这才看到对方身上大部分都是红的了。

“在这里?”

“这里有毛巾和可以换的衣服。”在经过他时,对方的身体轻轻擦到了他,是在和艾斯的下巴齐平的地方,肩胛骨长出翅膀的根部,那些疲惫立刻传了过来。今天过去更多天以后,他将学会用手指在那里判别他疲惫的程度,像鸟的一块骨骼收进身体,羽毛变成更加沉重的肉身,使他暂时失去了飞行的能力。

“谢谢你。”他真诚地说道。

现在艾斯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了,名为为何在这里的一根小小的刺。等到对方把衣服脱下来准备擦拭身体时,他抓起放在一旁的干净衣服和毛巾,跳到了横梁顶上。

灯里的汽油早就燃尽了,所以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。马尔科从一片狼籍里抬头望着他,身体在安全地藏在阴影下,像一个沉默的梦。他们正处暴风雨的间歇,风和雷离这里很远,但是海浪依旧,乌云依旧,颠簸的雨依旧,积水在船板上缱绻地流动着,马尔科推开门,赤裸着身子走进大雨中。雨水突破封锁的雷云,从他劳碌的肌肉上滚落。闪电在天上开出光和火经过的通道,下来吧,闪电,从月亮,从我的眼睛。但在艾斯眼中的是,马尔科的身体劈开同色的大海,像要阻止他冲进这美丽的一瞬。

一天照顾完村庄里的病人,回去之后,在准备换上的床单上,马尔科发现了一根黑发,他想:即使是对我来说,这也来得太迟了。

使风现形的方法:往空中撒一把沙,或者全身投入,感受它的流动。

如何击退狂风:朝它喊叫,直到它不敢靠近。

《土与水》记载过的一个国家,其历史已不可闻,只留下这样一句话:海员出海的时候,会把牛角钉在桅杆上,理由是每当海风吹到他们国家的高地上时,这里的牛会弯下身子,用角往风的方向顶去。类似的方法至今仍在使用,有人相信在船的关键地方绑上匕首,风就会被刺中。

在一次寻找正文的途中,他们的船被磁力锁定,然后被浪潮推上一座指针毫无反应的小岛。没有植被,残垣断壁间只有蜥蜴爬行,唯一的河流被海水倒灌,又被地下矿染上金属的颜色。岛上随处可见嵌在地上的饮马槽。继续往里走,直到宫殿的边缘,他们在黑色的石柱上发现了水面升降的痕迹,石砖地面显然是塌陷后的残留,余下的所有建筑统一朝一个方向倒去。然后在废墟的深处,是一座悬崖雕成的石碑。

悬崖扎根在深水里,点燃的火把稍一靠近,就被潮气熄灭了。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艾斯在腰上缠了几圈绳子,然后从顶部跳下,像一滴明亮的血那样坠进黑暗里,在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线。他在石碑的中间部分停下了,双手撑在上面,慢慢移动着,照亮底下的碑文。火星被吞噬复而再生,在巨大的山影里冰冷而洁净地燃烧,像焚烧中的水,被照亮的地方,是形似通用语的可以读懂的文字,不是正在寻找的线索。但是一千多个人,别无所求,在惊涛怪浪和跋涉之后,好像只是到达这里就足够了。

那上面说了什么?有人问道。

他们在记录战争,骑着马的,在大陆上进行的战争。有这样一个人,碑文对他的记载是箭无虚发,为此他被奖赏三十对白胸脯的羊,盐板和铜锭,更多的土地和权力。这个黑色的国家曾有着世界上最后一支游牧民族,然后,像那些更久远也更广阔的土地一样,它湮没在海水下,只有失去方向的人偶尔能够找到它。艾斯把腰上的绳子放掉一圈,向下落到一块更粗糙的石面上,什么东西几欲飞出,翅膀,鳞片,未经雕琢的过去从石头里显形,一群不避红光的惊讶的眼睛。这是什么?他问,这些是飞鱼吗?

马尔科,我做了一个梦。

同样在斯芬克斯岛上,船队久违地上岸休息。晾衣绳被一头系在桅杆顶,一头拉到岸上来。村庄里过来帮忙的人,从船员的衣服上洗下了将近一吨盐。被子和寝具也被拿出来用棍子拍打着。在把一张洗过的床单晾开的时候,转头回来的功夫,它上面冒出了蒸汽,然后一双手和一具身体从那后面拥抱住他,拿湿床单把他整个裹了起来。

“我们晚上要睡在这里吗?”艾斯问。

老爹长大的村庄有很多空房子,随着时间过去,越来越多的人走掉了。在海上待久了人有时会想念在平地上睡觉的感觉,那天晚上他们过夜的房子门前有棵椴树,晚饭后,艾斯和其他人一起出发去借蜡烛,马尔科坐在树下等着,远远地看着他变成一粒小小的火花。小岛即将入夜,一开始,只有大地是暗的,天空澄澈而明净,然后地平线上的光辉渐渐消逝,暑气降落下来,伴随着稀疏的晚风。这个时节的椴树还没开出白色的星形花,只有垂着的花苞在叶片下晃动着。他隐约觉得自己睡着了,仿佛身在一个更远的地方,远处没有海潮,只有露水坠入干旱的夜。

睁开眼睛的时候,他看到艾斯蹲在他身前,脸上露出期待落空的表情。“怎么了?”

“看你的右手。”他的右手被放进一个盛水的碗里了,碗是房子的旧主人留下的吗?艾斯看上去非常,非常失望。“真没意思,我从来没失败过。”

他跳到马尔科身上。碗扣在他的手上,水洒了出来,像河流从指间穿过。他们最后挪到不知哪个房间里。马尔科躺在没撤去的地毯上,身旁有两个浅浅的压痕。这么说,他们在曾经是餐厅的地方,现在他理应是在一张桌子下面,但是往上看去——艾斯的胳膊咚地一下撑在他两侧。他把两个人的衣服解开了,艾斯按着他的大腿,俯下身把他吞了进去,在他的动作中有一个急切的念头。等他结束后,艾斯抬起头呛了两下,但没能吐出来。

马尔科急忙起身去看他。“对不起,我不是想——”

“没事的,没事的,是我不小心。”艾斯拿手背擦着嘴,目光对上他,然后揶揄地笑了。“看看你现在的表情。”

“我去找杯水。”

“不不不,千万别去,”他说,“我突然想起一个很不恰当的事情。”

艾斯拿眼睛朝上看着他。“我弟弟小的时候,觉得可以咽下一个西瓜籽,然后喝很多的水,这样他就能直接吃掉西瓜。”

马尔科靠上去凶狠地吻他,牙齿碰上他的嘴唇。那些黑暗的种子,它们到哪里去了?在他的口腔里吗?整整一晚他都在寻找,两把刀子要把对方的身体掘开。马尔科顺着那道精液经过的路线在艾斯的身体上搜寻着,它们像消失在他体内的一座失落的星球。

那个滔滔不绝的讲述者,用惊奇的笔调记录了西海上的一个小岛。岛上盛产骨螺,用后即弃的螺壳在海里堆积出一道堤坝,从它腺体的提取物中制成的紫色,是皇帝最珍贵的染料。但是在海上航行的人钟爱它另有原因,在传说中,一个水手不知怎么得到了一枚骨螺,在他落水以后,骨螺的腔室里传出一阵疾风,然后它带着水手,一路飞过了海面上空。

神射手在战争中得到的不过是铜,因为这个陆地上的国家没有开采贵金属的技术。碑文记载道一任国王深爱自己的妻子,在她死去后,国王由于悲痛而无法统治,为了减轻他的思念,祭司把所有这位女子的画像付之一炬,大火烧了一天一夜。第二天,人们在宫殿的墙上发现了黄金。

马尔科安静地躺在地毯中央。艾斯躺在他身侧,还在睡着。马尔科喜欢所有他睡着的样子,他腰上的颜色,不常被日光晒到的耳后的颜色,黎明时分伸开的胳膊,被射进房里的曙光点亮的样子,白昼在露出的皮肤上流淌的样子。有时你在晚上见到他,发现他的肤色跟早上相比起了变化,像分开的那段忽明忽暗的时间,游走,凝固,把他变得坚硬了。

名叫奥法洛的神射手遇到了难题。一天,国王把他的爱人带到他面前,对他说:如果你能射中爱人的心脏,那你就真的如自己所称的那样百发百中,如果你射偏了,那你就欺骗了你的国王。碑文在这里断裂了,余下记录他的地方,是他在一条河边,说:就在这里跳吧。很多不同的地方都流传着神射手的故事,其中一个版本是,一个女孩被要求证明自己的箭术,她拿起弓,向天空中射了一箭,说无论那只箭飞向哪里,它都会落在世界的中心。很长时间之后,人们用她的名字称呼这座岛屿。这样的地方有多少?一定比国王们命名的地方多。

艾斯的眼睑在白天闭上后,是掺杂着沙子的金色。马尔科醒来时,看到的就是他眉弓下方的阴影,像小小的两道新月形沙丘。世界尚不真实,只有他眼睛的轮廓确切无疑。艾斯的身体动了动,皱着眉毛,呻吟着朝他这边转过身来。“我再也不要在地上睡觉了。”他说。

“不要睁开眼睛。”

“为什么?”艾斯把头靠到了他的肩膀上,一只胳膊跟着楼了过去,他扭着身体,几处关节发出抱怨的咔嚓声。“太吵了。”

“我太吵了,还是我的眼睛太吵了?”

“你的眼睛太吵了。”

马尔科的手正放在他的肋骨上,在靠近那里的地方,有别人看不到的隐蔽的痣,第一次发现它们时,马尔科以为那是阳光的诡计。他低下头,朝那里更深地依偎着。“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那个故事吗?那个世界的中心。”

艾斯点了点头。“之前找到的那块石碑上,”他说,“它跟另一个词的写法相同,意思是肚脐。”

艾斯突然把他往自己身上按去,前臂缠住他的头,腿盘在了马尔科的腰上。“好吧,”他说,“被世界的四肢绞死吧。”马尔科的脸贴在他胸口的痣一旁的地方,一共七颗,组合像是昴星团的形状。他闭上眼感受着从下面穿来的温度。石碑上一个被审讯的人,如此不经意地提到爱人身上的胎记,那一定是十分痛苦的审讯,因为他一遍遍重复对方的名字,好像那个名字是一条清凉的河流,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跳入,从而从这里逃离。胎记像一轮太阳,一口漆黑,幽深的水井,是在她的手臂上,他说,永远不会下沉的太阳。

马尔科被死死锁住,不能呼吸,他伸出手在艾斯背上用力拍着。艾斯大笑着放开了他,过了一会儿移动到他上方,把头枕在他身体上。几年后,这栋房子成了他的住所,有时他经过那里,还会看到在房间的中央,破旧地毯上四个小小的凹坑。他没能把它作为餐厅,但他依然坐在过去边上,一口口吃着后果。艾斯,我哀恸的沉重,我难消的疲惫。当我躺在那里的时候,也有一桌饭在进行着吗?因为那时他的肋骨像桌子一样,承接着一个男孩出乎意料,十分沉重的头颅。

十三岁时候的一天晚上,艾斯在树屋的窗台上发现了一只飞蛾。起先他以为那是萤火虫,但现在离萤火虫的季节还有将近半年的时间。飞蛾在月光下闪着磷光,他跟随它下了树,向森林的更深处走去。在河边的灌木丛上方,他看到了更多的飞蛾,红色,互相追逐的光点。走到那里他才发现那不是昆虫发光的翅膀,而是燃烧的火把。一群人正无声地把森林中的树砍掉,锯掉两头,再放到河水里,每过几分钟,河上就多出一根圆木,等到圆木堆满河面时,这群人拿着火把跳上树干,腿跨在两侧顺流而下,像骑马那样把这群树骑走了。

他昏昏沉沉地走回去,发现来时的路上全是齐膝的树墩,只剩树屋建在上面的那棵,骑树的人把整片森林都偷走了。路飞还在打着呼,正从上面把胳膊垂下来。他顺着梯子爬回床上,想着是时候再搬一次家了。

陷入爱情的前兆:他的眼睛对指尖的信任。

临近新年的一场宴会,马尔科看着艾斯拿起酒瓶,跳上摆放食物的桌子。他的脚绕开食物走着,跳到乔兹肩膀上,跨过一摞用剩下的盘子,边喝边朝萨奇喊话:“尝尝这个,萨奇!”一根香蕉被扔到了厨师脸上,萨奇愤怒地反击了。很快一桌子人开始互扔东西,艾斯躲开飞来的刀叉,脚边是碗碟和燃烧的蜡烛,烛火擦到他的小腿上,向上划过一道长长的火线,像红色的闪电。然后不知道什么东西击中了他,他从桌子上倒下,翻了个跟头坐到桌脚旁,手捂着眼嘶嘶地吸气着。

大厅立刻安静下来。“我没事,我没事。”艾斯说,用手碰了下那个地方。“嘶,没事,只是开了道小口子,我这就去找护士给我处理一下。”

马尔科在医务室里找到他时,他正在把一瓶什么东西往眼上倒。“照顾你的护士到哪里去了?”

“她们也要庆祝,所以我问了酒精和眼药水在哪儿,”他说,“我的眼睛可能在掉下来的时候被撞了一下……萨奇给了我一瓶酒,说是在我出生那年酿的,他太体贴了,我不该喝那么多的。毕竟,这就像喝你自己一样。为什么我的眼睛还在不停地流眼泪?”

马尔科拿起那个瓶子看了看,下一秒他把艾斯拽到了水龙头前,拿过一个杯子接满水,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按住他的上下眼皮。“稳住别动,”他说,“过会儿我还要按着你的眼睛,所以尽可能不要眨眼。”

“什么?发生了什么?有什么不对吗?”

“吗啡,你倒进眼里的是一整瓶吗腓。”

浇到眼球上的水淌了他满脸。艾斯急促地吸了一口气,然后梗住了喉咙里发出几下模糊的声音。“情况很不好,是不是?”

“不好。”指尖下的肌肉本能地颤动着,那双瞳孔望着他,在刺激中坍塌成一个深邃的核。他按着那里把眼球往一侧推去,露出的眼白闪着光,像珍珠母的内里,又像像蜗牛爬过留下的,五彩斑斓的痕迹。“操,”艾斯说,“操,不该是这样的。”

“你会没事的。”

“我不想像这样——”

“艾斯。”

“——像这样死掉太没劲了。”

他加重语气喊了一句,艾斯的另一只眼睛闭上,又睁开了,他的虹膜是紧密排列的罂粟籽的颜色。现在他张开嘴巴喘着气,一只手撑在地上,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马尔科的衣服。“你会没事的,”马尔科说,“叫我的名字。”

“马尔科。”

“再过一会儿你就能回去,把那个酒瓶砸到萨奇脑袋上,他看到你完好无损地回来会非常失望的。”一声轻笑,抓住他袖子的那只手松了松,又攥得更紧了,然后把他朝自己的身边拉去,马尔科由着他这样做了。“我告诉你一件事,”他说,“在我小时候——在我出生的那个岛上,有一个很老的,从其他地方来的造船工,每修好一条船,他都要朝它问候一声:你好美人。他在我出海之前就死了……然后,有一天,在这艘船下层靠近炮窗的地方,我看到了一个签名,用的就是这句话。”

他用闲着的手指把艾斯脸上的水擦掉了。“跟我说话,你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

“马尔科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得死得更隆重才行。”

艾斯的眼睛在水流下平静地看着他。“我遇到的一个人对我说,生命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,千万不能把它弄丢了。但是我想,这也取决于使用的程度。如果我得到了一个比它更好,好上一千倍的东西,生命和它相比不是很逊色吗?为了它生命又有什么呢?如果这就是得到它的代价的话。反过来,如果我一直也没能找到它……”

他把胳膊环在马尔科的身上。“已经够了,”他说,“现在抱着我吧。”

他的下巴嵌在马尔科的锁骨里,膝盖紧贴着他的小腹。以前还在夜晚的船上游荡的时候,有一回他忘记钻到医务室的床底了,马尔科推开门的时候,他正躺在架子上,像婴儿含着自己的手指那样,把手指夹在膝盖窝里做着梦。马尔科把脸埋进他的头发,深深地吸气,黑发里有面粉的味道,宴会开始前他去厨房偷生面团,结果在案板上睡着了。亲爱的小孩。

“我很快乐,”艾斯在他胸前说,“我一点事也没有。”

马尔科亲了亲他的眼角。那里有一道小小的伤口,几乎已经愈合了。他们就这样靠着,亲爱的,更亲爱的,一直又过了很久,直到值班护士推门进来,诧异地看着坐在地上的两人。“这是怎么了?”她问。

马尔科说:“艾斯找到一瓶吗腓。”

她拿起瓶子,读着上面的标签。“哦这个,不是,这个只是用剩的容器,”她说,“上次放假回来后,船上的药瓶摔得七七八八了,所以我们每用完一个就洗干净接着用——我怎么会把吗腓放在那么容易找到的地方?还有队长,”她说,“我们的止痛药真的快没有了。”

在她说话的时候,艾斯脸上的表情渐渐暗淡下去,有什么东西钻了回去。等到她说完,他站起身来,朝医务室的门走去,临走前他看了一眼马尔科,那一眼像从几米外朝他开了一枪。他等了一会儿,起身把水龙头的水关掉了,又把所有东西物归原处,但挥之不去地,他感到嘴唇上有个地方火辣辣地痛,像正被什么东西灼伤。

一个陌生人站到山坡上,抬了抬他的帽子。

艾斯的兄弟是一个很有风度的年轻人。只不过那种风度很少是礼节,更多是童年的余烬。他在墓碑前放了三杯酒,然后坐下,之前陪他过来的女孩暂时离开了,让位给这个更加私人的场合。

他们说起死者生前的事情,一些细节,比较轻微,不具决定性的东西,小弟弟从天上掉下来,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。讲到最后,革命军的年轻人说:“那么,我猜他是很幸运的。”

马尔科看着他,然后对方说了到这里以来最长的一段话。“但是我讨厌这样想,就好想……没有其他的选择和情况。以前我的眼睛伤得很严重,什么也看不见,医生每次扒开它,我都会流眼泪,他们说,我一定会瞎一只眼的。后来我的眼睛睁开了,再到后来视力也恢复了,所有人都说,多么幸运啊。只有我的同伴——刚刚你已经见过她了,她说,萨博,如果你根本就没受过伤,那不是更好吗。”

“救过她的人因为救她死了,”他说,“艾斯小时候是个非常固执的小孩,好像早就知道世界不是按照他喜欢的规则运行的。有时候我会想,一切能保持多久呢?”

马尔科想,我握过河流。

就连对死者的遗憾也是不同的。有些遗憾更加简单,有些却更难深究,艾斯的兄弟,可能要一直面对自己没有选择的痛苦,直到他找到办法化解它,对它迎头赶上。白胡子的儿子从一座山那样高,到能够坐上他的椅子扶手,也许他暗中想过骨牌从他们中哪一个开始倒下,他能不能准备好应对那种悲痛。这就是一切辉煌人事的尽头吗?可是活着的人怎样想象死亡都是纸上谈兵,也许他们在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时候,已经知晓了一切,要是能再多些时间就好了。

这一天快要结束时,金发的青年像他来时那样抬了抬帽子。“这是个很好的地方,”他说,“在我过来的时候,我看到海鸥无人打扰地在那边的崖上筑巢。”

马尔科问:“对你来说,你们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的?”

对方用相对他这个年纪的人而言过于审慎的目光看着他。“对我来说,”他说,“只要早晨的牛奶按时送到门前,很多人就能对其他人的不幸无动于衷。”

有时候在半夜醒来,想起那些曾经是馈赠,后来又被收回的东西,窗户外的呼啸,风在流血,然后是黑夜,又只剩下蜡烛了。欲望却不受欲望对象的缺席左右,到现在依然存在着。回想起来吧,那饱含承诺的身体,那心领神会的皮肤。还有流水的温柔,另一个的人的胳膊在自己胸口的重量,生命的重量。他记忆中那个蓄势猛扑的姿态,还有他毫不掩饰的渴求。现在这些都带着全新的力度袭来。

在吗腓事件当天晚上,艾斯在公共浴室里造了一大团水汽。据打扫卫生的人说,浴室里的能见度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恢复正常。在贴到眼前才能看清什么的蒸汽里,一只手过来了,放上他坐着的膝盖,马尔科朝它消失的方向看去。

“我很抱歉,”艾斯说,他们周围是其他人喧闹洗澡的声音,一个水盆被打翻了,“关于今天早些时候的事。”

“我能明白的。”

“不,你一直都很好,早在我认识之前。”他绕到马尔科前面,双手撑在他的两侧,有些犹豫地朝他的脸弯下腰,又是那个神情。他想,不要轻易观察一个人,你会发现他的脸不可承受得赤裸。水珠凝结成形,然后,从艾斯身上掉了下来,落在他的脸上,像一次心跳。这么说你知道欲望了,他想,那你知道珍贵是什么吗?一些事情发生了,出乎你的意料,外科图解上的一句“需格外注意眼球”,从此有了不同的的含义,差别就在那里,你无法解释。艾斯的手抓着他就像抓着岸上的堤坝,他是那么害怕这双手松开的可能,那么怕奥法洛毫无惧色,闪身跌落的洪流。

艾斯俯下身,偏过头靠近他的脸,却没有接吻,鼻尖蹭着鼻尖,脸颊贴脸颊,没有言语,只是更亲昵地交换着呼吸。然后,那具爱中的身体消失了,向后遁入无形中。

他醒来的时候是一个人,另一个人压皱的衣服在他身底下。

艾斯在房间另一头,咕咚咕咚地喝着水,之前从浴室里过来时,光脚踩下的水迹慢慢干涸了,五颗尖尖的牙齿。他下了床,顺着脚印走到黑夜把他吞下去的地方。

艾斯放下杯子,转身朝他露出一个笑容,这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,马尔科向前一步,低头把他们的前额靠在一起,轻轻摇晃着。这时艾斯用拇指抚过他嘴角旁边一块地方。“这是什么?”

“什么?”

“不是你嘴唇的颜色。”他把那块东西沾了下来,暗红色的。是医务室里那个拥抱在他嘴边留下的血痂,它怎么可能还在这里呢?他们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它。“没有任何感觉吗?”

“一开始感觉像在灼烧。”

“当然它会像在灼烧,”艾斯笑着说,“这是我的一部分。”

有时,马尔科会梦见他躺过的地方变成盐,然后漏了下去。那天晚上的月光像砂糖一样白,艾斯中途爬上马尔科的身体,他的手掌焚烧着,然后把牙齿沉进他的喉咙。爱就像野兽和它的猎物,起先是痛苦的,然后就有了甜美。死亡也不能战胜,死亡也不能战胜。但是每当他脱身进入回忆中,艾斯都不在这里,也不在任何地方,他被什么东西卷走了吗?他耳后的动脉里汨汨地响着,形状像红珊瑚的脉络,动着的身体变成了淡青色,连中断的呼吸都像潮汐的猛然一扯。

如果你在家门口看到一双木屐,要么是危险的刺客上门,要么是旧友来访。

以藏是个不太按常理出牌的人,有时候他给人的感觉像是发现自己身处一幕戏剧,并对自己饰演的角色很满意,就决定继续在里面待下去。船队瓦解之后,马尔科还能时不时收到他的消息。有一次他听说对方回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小岛,第二天傍晚推开门,发现他盘腿坐在自己家里。

他大概是从屋顶翻进来的。“我回去了一趟。”所以那是真的了。“还见到了我弟弟,刚见面的时候,我有点不敢认他。”以藏说:“顺便一提,新造型很成功。你呢?有什么新闻吗?”

“有很多人过来找我。”

“举个例子。”

“我们都认识的人。”

“怀迪贝?”

“我倒希望能见到她。更大,而且毛茸茸的。”

“汪汪叫的那个,还是长胡子的那个?”

“毛更多的那个。”

“有一阵子没见过他了。”以藏说,马尔科在他对面坐下了。“还有什么别的吗?”

“巴金的那个儿子造成了不少麻烦。”

“所有海贼二代都麻烦极了,”以藏说,“相信我,你不会想跟他们打交道的。”

“我知道,”马尔科说,“我们船上就曾经有一个。”

以藏沉默下来。“我很抱歉。”然后,他们相对无言地坐着,过了一会儿,马尔科说道:“你真的相信老爹和别人曾经,还是不肯去想这种可能?”

“天哪。”以藏把上半身往后仰去。“别把那种画面放到我脑子里。爱德华·威布尔是个混蛋,萨卡斯基是个混蛋,要记恨的人太多,我的仇家名单都不够用了,怎么还能去想老爹年轻时是不是和哪个诡异的人做过爱?”话虽如此,对于马尔科还保持着幽默感这一点,他似乎挺高兴。“我回去之后,艾斯的弟弟也去那里了,还有跟他同级的那群人。我不知道,他们的造型都——倒不是我对年轻人有什么意见。”

“他的另一个兄弟来找过我了。”

“有另一个?”

“他们不知道。”以藏摇了摇头,麻烦的孩子们。“我还记得,”他说,“有一天下大雨,他一边浑身上下滴着水,一边冲进厨房里,一手抓着一条鱼,另一只手拎着一只靴子,告诉大家晚上有加餐了。”

艾斯就是这样的,他从什么地方冲出来,手里抓着毫不相干的两样东西。“你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的。”以藏说。

“我知道,”马尔科说,“但是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留在这里。”有个人的血在他嘴唇上,波特卡斯.D.艾斯脖颈上的脉搏在一层细密的汗珠下跳动,像落上了露水。有什么预兆可循吗?“有时候我忍不住想,如果在那之前做些什么的话——”

以藏严肃地看着他。“马尔科,别,”他说,“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。”回到故乡后,他看到从前认识的很多人把自己困在幽灵般的生活中,好像死亡在他们身上投下了苍白的影子。在这种悲伤中,唯一的办法是把一切都挖出来。“艾斯,小弟弟,他们都是富有个性的人,那种个性会拖着别人跟他走。你走一会儿神,然后就被带出去十几米。如果你不想被拖走的话,只能一把抓住他的肩膀,摇晃他,冲他大声喊叫。”

像把风赶跑一样。但艾斯并不是空气轻盈流动的形状。他安静地听着别人童年的往事,不做安慰,只有关切和全然的热忱。他有一座不为人知的星系,他是那么骄傲。他说话的时候……马尔科想,我怎么能在回忆他的时候,不想起所有这些呢?

像是知道他大致的想法,以藏垂下头,不再看他。然后他讲起其他的事。“我需要更多的船,所以我去了那个有名的船厂,”他说,“那座城市里的人在河道里骑鱼。有人说,再过几十年它就会完全沉到海平面以下,我去的时候,看到他们正在搭用来造船的架子,一层一层堆上去,比世界上所有的建筑都高。所有人都应该看看那个景象。”

“海贼都有必要看一看,”马尔科说,“更有敬畏之心。”

“他们也偷东西。毕竟哪座岛的木头供应得起这么大的消耗呢?海军的航运费又太贵。据说他们专门有一支队伍,随季节变动在各个地方劫掠,不为别的什么,是树。有时候被偷的人睡了一晚,早上醒来,整座岛都变秃了——你为什么在笑?”

他不能停止。很长时间过后,马尔科的嘴角还保持着那个微笑的弧度,他想,巧合的力量。艾斯小时候见过的骑走一群树的人,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名字。你好美人。一座森林一夜之间不见了,一个名字湮没在船的外壳上。我们不都是成长于如今消逝之地吗?

艾斯手下熙熙攘攘的飞鱼化石,姿态停留在生命突然中止的一刻,它们身上覆盖的更像羽毛而非鳞片,好像振翅摆动,就能够飞出石头,那是在地球的童年,天空和海洋互相爱慕的时代。他想,以藏,我们是这些东西的遗产。你忠心的旧主女儿的眼睛,那么明亮一定被别人哭过,是画上一个女人衣角的绿色。仔细看一个人的脸,你能看到一些心的形状,属于小时候把他拥到胸前的人。当他第一次这样观察艾斯的时候,是的,构成对方的那些碎片,没有一件属于他。还有一些和过去无关,更加本质的东西,他迎向世界的鲜活的生命力,他的毫不妥协就像一把剑,马尔科没法改变自己最爱的那部分他。但是现在,另一条道路被揭示了,一个故事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。那是在临近新年的一天,他想,他们两个的小岛在一艘船上相遇了,底下是天各一方的洋流。

当太阳快完全从海面上升起时,几缕阳光从舷窗直射进来,照在艾斯平躺着的身体上,有什么东西从中皮肤下显露出来,晃动的光斑里几个金色的点。一开始,他怀疑那是窗户上水滴的折射,直到他伸出手,看到它消失在他的手指下面。“这是什么?”马尔科问,“这些是雀斑吗?”

“其他人都以为我只有脸上才有,”艾斯说,“大部分情况下,它们和皮肤的颜色是完全一样的,没有人知道——所以,我有一个更好的秘密了。第一个发现它的人是岛上开酒馆的姐姐,有一次她给我们所有人换衣服。轮到我的时候,她说,哎呀,艾斯心里有这么多东西呀。有时候我带着它们在别人面前走,心想,他们什么也不清楚,我把他们骗得团团转。”

恭喜,他说,你找到它了。

一艘渔船蹈海而来,搁浅在村庄边缘的沙滩上。

马尔科和其他人一起把船上的人救下。昏迷的人被平放在沙滩上,辅助呼吸并按压胸腔。几个海员看上去十分年轻,脸上沾着海盐和贝壳,躺在潮水里,像天使送到岸上的礼物。加油,他说,和我们待在一起。在重复的救治后,这些人恢复意识,醒了过来,来帮忙的人捎来了担架,慢慢把他们抬回到村子里去。

马尔科注视着那些离开的人,在夏季焦黑的海岸线上,他们的脚步像在描画潮水的起落。吃下恶魔果实的人会被大海厌恶,如果海水把一个幽灵送了回来,那他站立在水中的身影一定失去了脚。他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,海浪阵阵,夜晚在小岛的平原中驰骋,牲畜行走在田野上,世界在发芽。马上是八月了,渔船不再频繁出海,将会平安返家。

失事的小船在海水中摇动,绳索落在一旁,一遍遍被海浪浸过。离它不远,在船刚好消失在视线余光里的时候,在潮水缓缓向前推进的银色细带上,他看到了那个东西。

你在这里,他想,我一直想找到你。为了你,我经历了多么奇妙的旅程啊。

马尔科捡起那枚骨螺,转身回去,把船推到水中。风从他身边穿过,一直飘向更远的地方,然后轻抚着海浪,永永远远。他坐下来看着这一切。船在风中轻柔地颠簸,他等待早晨,等待黑暗让路。海水击掌作拍,像是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。

最好的造船厂正在沉没。

猛兽被一个小女孩驯服,它觉得这样更好。

别墅里的一条金鱼梦见自己变得巨大。

科学家知道人体是由原子构成的,但他一想到实验对象何时失去灵魂,就不免感到惊恐。

航海的女孩找到一颗更能指示方向的星星,她想是时候抛下星座了。

我的爱像六十头系绳的牡羊在阳光下铃铃穿过。

关于飞翔的礼仪:现在是海拔三百米,我离天空有多远?

你降于我的一场骤雨。

世界不会等待任何人。但正是记忆而非保存,才使得一切如此珍贵。

火拳在椴树花下凝望着天空,他的身体是冬天时白昼淡淡的琥珀颜色。

END

*我没有任何医学知识,所以很多地方可能出错。

*那首歌是在科塔萨尔的《克拉小姐》里出现的,但我没能找到这首歌的原曲和歌词。

我们要送你的宝贝去学校,读上一两年,

那时候他长大了,正好做新郎。

——《树儿高高》(英国民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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