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Nero/V]夕鹤

 这时,天空中下起了某种又小又细的东西,像是白色的眼泪,滴落到猎人的肩膀上。是雪,像迁徙中水鸟的羽毛纷纷落下,也像雪的灵魂,正在拉弓的士兵停了下来,雪落在他们鱼鳞一样的甲胄上,就像落在了梅花的花蕊中。

这一年还未入冬就冻死了人。砍柴的人平常所走的小径上,已经看不到松鸡和野兔的痕迹。猎人所在的那个小渔村连着几天捞上来的只有陶器的碎片,深秋的北风使海浪泛起阵阵苦涩的白沫,中间偶尔有死掉的鱼虾被冲到海滩上,这也就提醒他,到了应当动身的时候了。

      他带上自己的刀和弓,红色漆皮的箭袋,此外还有一把小小的肋差,这就是海边生活留下的全部了。他擅长打渔,猎鹿,不擅长面对人的贪欲和受伤的野兽的眼睛,在必要的时候,他也做杀鬼的行当。

      一路上雪都是将下未下的样子,有时雪似乎真的要落下来了,但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半空,留下的只有雪的鬼魂。在赶路的同时,他也看到多年的战争造成的可怖场景,弃置的被鬼肆虐的村庄,还有许许多多像他一样离开家乡的人。也许这就是寓意高贵的雪十几年没有降临到这片大地的原因了,天空不再徒劳地把祝福洒向艰难痛苦的人类世界。有一个晚上,猎人在一座废弃的巨大寺庙中留宿。

      躺在干草堆成的床铺中,他留神听着外面的声音,北风摇撼着破旧的房顶,让几块瓦片掉到睡觉的地方,因此猎人只好往寺庙中心靠近祭台的方向移了移。几束月光从屋顶的破洞中洒下,没有折成影子,而是变成丝线那样灵动柔和的白色。这时,屋外的风声停了下来,满是灰尘的寺庙里,连一根头发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。

      突然祭台上传来小小的撞击声,这声音像一颗棋子落进银碗里,又像一声压抑很久的,尖锐的心跳。猎人起身往那里看去,只见有一尊小小的神像,倒在那里似乎已经很久了,上面落满了灰尘。他靠近去端详,发现用袖子擦拭干净后的神像面容模糊,但是瓷器烧制的躯体依然完好,黑白两色的衣服朴素又鲜明,祂在这样庞大的的寺院里,一定听过不少人的祈祷吧。这样想着他把神像扶正,又把同样落满灰尘的香油点着,就重新睡了下去。奇怪的是那一晚虽然狂风大作,人却并不感到寒冷,庙内也不再随着刮风落下灰尘,四周连豺狼嚎叫的声音都没有响起。

      又一天临近深夜,这次留给他蔽身的只有一间树林里的茅屋了,猎人用所能找到很少的树枝生起火堆,勉强吃了剩下的食物。这时,茅屋的门板上突然传来轻轻的几下叩门声,猎人迅速拔出腰间的刀,握紧了刀柄,他闻到某种异乎寻常的味道,但与鬼临近时那种浑浊的气息不同,这味道芬芳泠冽,就好像有一棵树在大雪中燃烧。

      门外站着的是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子,猎人勉强借着月光看清他的模样。来人穿着黑白两色的直衣和小袖,衣服看上去有些年月了,但样子很新,让人联想到保存在箱底,只有特殊场合才穿出去的贵重衣物。衣服虽然颜色单调,上头却织了繁复的花纹,贴身的白绫看上去非常华贵,像海边随波浪起伏的银色的芦苇。在美丽的衣服上方,猎人看到了漆黑的头发和同样苍白美丽的面容。这让他稍微低下头去,看着自己有些破旧的短袍,手上的刀却一直没有松开。

      来人却像没有注意到这些一样,用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那样的声音问道:“你自己一个人赶路?”猎人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  “那么,让我来做你的同伴吧。”
      他径直绕过猎人,走进小屋里。过了一会儿,他就坐到并不旺盛的火堆旁,从袖子里伸出过于纤细也过于单薄的手指烤着火,猎人这时才想到,在这样的冬夜他是怎样穿着几层薄薄的衣服,却一点也没发抖地走来的呢。正当他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,他的同伴打断了他。“窗外露水降落的声音非常吵闹,请你在露水完全把树枝打湿之前折几枝过来吧。”

      等到他把砍断的树枝带回来投进火里的时候,他的新同伴已经做好了热粥,他对着猎人笑了笑,并不说明米从哪里来,把碗递给他的双手十分寒冷。他们在沉默中分享了这点食物。食物下肚后,猎人的同伴问他:“你要旅行到哪里去呢?”

      他回答说去京城投靠年幼时的养兄。可是对方摇了摇头,说因为火灾,饥荒和种种原因,京城已经十分破败,除了达官贵族,基本上没有人在那里居住了。

      寒潮很快到来了,叫声像铜铃一样的秋虫,生命随着枫树的叶子一起凋谢。猎人和旅伴打算来年春天之前都不再赶路,准备在树林中等待冬天过去。白天他出门打猎,晚上回来时,对方已经准备好食物和烘热的被褥。他还有写俳句和讲述故事的才能,那些故事似乎都能追溯到很久以前,主题都关于风霜和奇异的旅程。偶尔有其他赶路的人在这里留宿,那些诗句就为小小的茅屋带来明月,海上的浪花,月光照耀下高而洁白的宫墙,吟诵的声音好像一串串金色的玉石。

      人的心就像镜子,映照出爱的景象,也就拥抱了欢乐。一天晚上,猎人和旅伴依偎在一起,白绫下的肌肤光滑温暖,温度适宜,像一件趁手的器皿染上了人本身的热度。猎人回想起这双手曾经那么冰冷,他曾经孤身一人——现在他多么快乐啊!他那为之珍惜和保护的生活,就像冒险故事最后往往是爱的奇迹,而他那擅长讲故事的同伴是将奇迹再现的魔法师。猎人曾经看到他向留宿的客人描绘霜寒时红叶的姿容,话音刚落,就有一片货真价实的红叶飘落到他的衣裾上,只是听得入迷的客人都以为那不过是语言的幻象罢了。他们看到故事悬挂在空气中,一经那双苍白的手触碰就掉了下来,像是由青涩转为成熟的果实,却把这一切都当作梦境。只有猎人才知道他拥有的是怎样珍贵的宝物。

      他们靠在一起,说着情人之间才会对彼此说的没有意义的话。

      “这是什么声音?”

      “是鹧鸪,这是它们的叫声。”

      “为什么它们没有飞走呢?”

      “飞到哪里去?”

      “没有冬天,四季都温暖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  “这样的地方真的有吗?”

      “有的,只不过很远很远,在海的另一边。”

      这毕竟是冬天,而且是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漫漫长夜,猎人说,在所有猎杀过的东西中,他最怕的是孩子所变的鬼,成年人的鬼生前经历过人间的痛苦,而小孩子变成的鬼天真又邪恶,但是真正邪恶的是让孩子死去的世界。

      他说:“假如在此刻,没有幽灵去摧毁任何人的幸福……”

      旅伴只是抚摸着猎人白色的头发,这白发彰显了他和鬼之间的渊源,说道:

      “此刻存在或不存在幽灵,难道这就让你的眼睛不再明亮,

      让你的身体不再火热,

      让你的心脏不再跳动吗?”猎人听罢摇了摇头。旅伴说:“现在,海的那边大地还是青绿色,仙鹤们已经抵达,幼鸟还没有诞生,今晚请你来温暖我吧。”就这样在黑夜笼罩下的一处地方,静静地发生了爱情的行为。

      平静的生活不会长久,即使没有外物摧毁,它本身也要因为不堪重负而碎裂。慢慢地,关于非人非鬼的男子和他能使言语成真的同伴这样的故事流传开了,一个傍晚,猎人带着还在流血的猎物回家,看到月亮像一颗切下来的人头,远远挂在天边的树梢上。哪里还有等他回去的家,只见一队士兵列在茅屋旁,手上的弓和剑闪闪发亮,穿在他们身上的甲胄,好像鱼鳞那样在月光下层层绽开。

      对于猎人提出的所有问题,他们都不予回答。(他打伤一半的人后收手了,最主要的原因,是旅伴用哀伤的眼神示意他停下来)现在既然他们又在一起了,那么任何解释的话也无足轻重。

      面对猎人,旅伴叹了口气,用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那样的声音说道:“曾经有一天,树林中还剩下最后一片树叶……”

      这时,一阵冷风吹来,他们上方的枯树发出钢铁一样互相碰撞的声音,过了一会儿,一片红色的枫叶降落到一个士兵的脚下。

      他说:“想必你也知道,我不能使事物成真,只是使记忆中曾经存在的东西再现。许多人向我呈上他们的记忆,然而记忆毕竟是不可复制的,同样的落叶不会在两个人的心中分别上演。至少我用幻觉欺骗自己,才不至于感到我生命的空虚。 曾经有母亲求我保佑出海的儿子平安,这时她的孩子已经死在了大海上,而她记忆中的亡人仍然对我投以微笑;国王向我祈祷来年的收成,而耕地的奴隶的喊声让天上的神明捂住耳朵,火光直冲云霄,刺痛他们的眼睛,这祈祷更加真诚,因而更加难以原谅。人间的苦难已经形成模式,并且将长久地存在下去,这样说来,老人,青年人,母亲怀抱中的婴儿,最美丽的青春年华的女子,有许多人在记忆崭新时进入另一个世界,那么我自己也不敢去想,我这个最稳固的旁观者,到头来充当了一个何等悲哀的角色。谢谢你扶正了我啊……只有记忆是不够的,还要有肉体供它驱使和玩弄,否则人不会得到哪怕一个欢乐的夜晚,一个在鸟鸣声中相拥着醒来的清晨。因为这最后的日子,我度过了悲叹,怀念,十分幸福的一生。没有经历过的岁月像点燃的蜡烛,而逝去的那些已经熄灭,在明灭的分界上,我仍然有所留恋,就像在过去的一个夜晚,大雪……”

      一支箭扎进他的身上,从那里开始,深深的裂痕蔓延到他的全身,旅伴的身体晃了一下,然后像破碎的瓷器那样倒在地上。猎人发出受伤野兽的叫喊声,但是棋子落下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。

      这时,天空中下起了某种又小又细的东西,像是白色的眼泪,滴落到猎人的肩膀上。是雪,像迁徙中水鸟的羽毛纷纷落下,也像雪的灵魂,正在拉弓的士兵停了下来,雪落在他们鱼鳞一样的甲胄上,就像落在了梅花的花蕊中。

      猎人挣脱了束缚,他来到死去旅伴的身前,把他抱入怀中,下得越来越大的雪遮住了地上的血迹,把一切肮脏的东西掩盖下去,堆积起来的样子像最上乘的白糖。

      那些士兵还在怔怔地站着,复仇的猎人想去拿他的弓和刀,却发现它们已经被雪埋在了不知什么地方。

      他抚摸着对方瓷器般开裂的皮肤,紧闭的眼睛,没有生命的头发。那些来自他的热量渐渐消退后,熟悉的声音却像没有离开一样响了起来:“让他们去吧,他们不是那样的人,不会为了美而诞生,也不会为了美而死去。”

      他的爱人说:“况且,你也不是会在梦中夺走别人性命的人啊。”

      风把积雪高高扬起,在闪闪发光,变得澄澈而黑暗的天空上,稍稍遗漏着暮霭的紫色。星星就在这样的天空中无声地叫喊着,然而记忆中的雪还在虚无中继续成型,只不过它飘落的样子显得多么温柔啊。“带我走吧,今晚的月亮慈悲,不会照见我浑身裂痕。”

      “我们到海之外的地方去吧。”猎人抱起他,起身走进风雪中。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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